三月 知乎小说
(一)
胡覆再也不能进学校教课了,不过临走前,沈校长的一番话点醒了他,开一个课外班。活了大半辈子,存下不少钱,是该做一些大动作出来了。人生路上有无数选择,能真正影响一辈子的选择却不多,他选错了大多数变成现在的模样,这回他很确定,课外班必须办。
首先是钱,开班需要地方,租地需要花钱,工作四十年,又不娶妻生子,也不酗酒赌博,胡覆实实在在存下了三十余万,这攒了大半辈子的积蓄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其次是地,想让下通小学的孩子们放了学来听课,选址不能太远,现已三月,时不我待,这事必须在半个月内搞定,是重中之重。最后是人,如何保证租了场地,花了钱,孩子们愿意来,胡覆原本最担心这点,但一想起沈校长的话,她说会允许学生去,他相信她,不过更支持他这么做的原因,是孩子们对他的喜欢和支持。
那么钱已备齐,孩子不用担心,只要全心全意把场地租了就行。
花了一整天在下通村附近打听,村里确有几间店铺,全是村民自己用来做生意的,有好心肠的人愿意把店空出来给胡覆用,不过碍于脸面无法接受,只好往村外围搜索。村外围比较荒芜,北面是山,西面是条公路,公交车就是在那儿经过的,公路另一头是农田,南面是别的几个村子,情况和下通村一样,只有东面,胡覆很少往那儿去。
东头有一个建材城,占地庞大,空铺想必不少,胡覆打算去那里碰碰运气。
管理整个建材城的人姓刘,四十来岁,肥头大耳,大油头往后梳,西装套在身上像肚子上顶了口锅。胡覆找到他时,正在办公室里剪脚指甲,咔嚓咔嚓的,指甲屑到处乱弹。
「是刘经理吗?」
「你是?」他的声音相当不耐烦,在做一些不体面的事时被人撞见任谁都不开心,再说了,对方只是个老头,没必要给好脸色。
「我姓胡,请问还有没有门面租?」
刘经理停下手,脚光着塞进皮鞋里,从抽屉里拿出一份租赁协议,说:「做什么的?钢材还是石料?」
「做教室。」胡覆讪讪地说。
刘经理一掌把协议书拍在桌上,嘴巴别扭地在他两扇腮帮子之间咧开:「你说什么?」
「做教室。」
「滚滚滚,老子没工夫陪你瞎扯。」说完,他又把脚抬了出来,这回更加嚣张,直接蹬到桌子上。
胡覆仍保持笑意,丝毫不介意对方的粗鲁:「不跟您开玩笑,我真要租。」
「一个月五万,你要我就租。」
「刘经理,这......」
「租不起就滚。」他剪完一只脚,套上袜子,换另一只。
「能不能便宜点?」
刘经理没有回答他,自顾自剪着指甲,朝长了黑毛的脚趾吹气,像在雕琢一件工艺品,任凭胡覆说什么,都不回也不看。
胡覆无奈,只好退出办公室。
此地不行,只好往更远的地方去,他越走越沮丧,再下去离下通小学至少有半小时的脚程,不会有人愿意来。
和煦的阳光下,胡覆急得满头大汗,想了想,还是回去求求刘经理,于是返回建材城。他要卧薪尝胆,忍得了骂忍得了打,只要能租到教室,甚至跪下磕头都行。胡覆气势汹汹地直奔经理办公室,门没锁,里面也没人,他有些焦急,守株待兔不是良策,便在建材城里漫无目的地逛了起来,期待在半路遇上刘经理。
建材城很大,门类也很齐全,大到玻璃、钢筋、大理石,小到门锁、把手、电灯开关,想要装修新房的话,在这儿可以解决所有需求,不过也很冷清,老板们都躲在自己的店里对着 16 寸的电视嗑瓜子,电视里放什么并不在意,只是让它闹出点声音听听。善于交际些的生活要丰富一些,他们固定在某个地方支一张折叠桌打牌,以香烟为筹码,一根一注,香烟牌子必须提前说好,一桌得相同,因此今天的牌局大不大,就看桌上摆着的都是什么烟,三十、五十一盒的都有。胡覆走走看看,发现这里的老板们大都也是五六十岁,心里升起一丝优越感,刚到下通小学做老师时他就发现,自己变自信了,这不是傲慢,而是对人生尚有可为的期待。听起来好似是一种自以为是的骄傲,但它确是一发甜味剂,让发苦的人生坚持到现在。
走着走着,胡覆被人叫住了,原来是尹立舟的爸爸,他家是做灯管生意,没想到就在此开店。
「胡老师要买什么吗?我可以帮忙推荐。」
胡覆摆摆手,想到既然尹爸爸在这里经商,说不定可以攀层关系,帮他和刘经理说一声。
「学校那里因为些原因上不了课了,想来这儿租个场地继续上课。」
「那租成功了吗?」
「没,这儿的刘经理不同意租给我。」
尹爸爸叹了口气,似乎一切如他所料:「这刘经理在市里有点关系,像个山大王作威作福,老板们都要讨好他,谁要是不满他的意,不光合同到期给你涨租,还有可能把你的单子引流给别人。」
胡覆想起刘经理先前邋遢的模样,这般做事倒也符合。
「之前有个年轻人在这儿做窗帘生意,挣了笔大单,发了财,人家劝他主动给那山大王送两条好烟,他最是见不得别人好。年轻人怎懂得这些江湖规矩,说钱是他挣的,凭什么讨好一个经理,还不如跟各路老板喝酒喝掉。后来有一天,那山大王找上门来说,你赚了钱都不请大家吃点喝点,当然这话里有话,年轻人也气盛,说他仗势欺人,还说了别的胡话。结果之后,他就没再接到单子,合同还没到期就骂骂咧咧走了。」
胡覆没时间为这个年轻人抱不平,他更担忧自己在这儿租不到,那还能去哪儿。
「胡老师,您还是断了这念头,去别处租,没必要多花钱。」
尹爸爸都这么说了,胡覆也彻底断了在这儿租场地的念头,两人聊了些别的,就准备离开。
走到半路,正好瞅见刘经理在讲电话,他说话声音极大,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这儿:「兄弟,不不不,今天不是订包间,上次那个酒,有股奶油味的,对,就是那个,你给我寄一箱来。」刘经理也看见了胡覆,瞟了一眼就转过身去。
仅凭自己是找不到场地了,这世上实在难有一个容身之处,于是翻着手机通讯录看看找谁帮忙。
翻来翻去,只好先找王校长,电话通后,两人从胡覆如何被赶出下通小学开始聊,一直聊到正事,可王校长是这么说的:「我出了下通村就没人认得了,十年也没走远过,实在无能为力。」
挂断电话,看着稀稀拉拉的通讯录,有些名字虽然熟悉却已经想不起它的主人的模样,反复滑动,在一个人的界面犹豫了很久,是老何,他是本地人,应该有不少路子,但半年多前自己把他骂出了屋子,现在求他做事,不知他会怎么讽刺自己。既要办成大事,怎还舍不得面子,只要老何愿意帮忙,他立马认错。颤颤巍巍地拨通了老何的电话,既希望他快点接又希望他没接到,等了半分钟,胡覆听到了老何的声音。
「喂,什么事?」不知是不是胡覆令老何回忆起了不愉快的事,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别人送了我点酒,我过敏,留着也浪费,你要不要。」
「随便,你给我,我就收着。」
胡覆不知怎么开口,又回到之前寡言的模样。
老何的声音倒是不抖了:「刚接好孙女放学,她给我看在学校里画的画,画的是我带她去公园里滑滑梯,真是没白费我半年来天天接送她。跟你说,本以为接小孩是桩开心事,谁知麻烦得很,每天四点要守在校门口,我家姑娘本性贪玩,总是拖到最后才出来,害得我天天等她。光等就算了,我可要提前从印刷厂下班呀,已经招惹一些人不满了,还好陈老板没说什么。那你肯定要说了,让我不要早下班,孩子也正好多玩一会。可那小机灵就喜欢折磨我这老头,有次我故意晚点下班,可一到学校,她就坐在校门口的石阶上,怪我怎么没准时到,真气得我想打她一记屁股。」
「小孩子就是这样,大人只好跟在后面,也说不得。不过小孩还是古灵精怪得好,长大了一定聪明。」
「还有呀,你走后,新来的那个工人,是个跛脚,跛脚的必然手慢,调个墨盒调半天,搬纸也费劲,有他一个锈齿轮在,整个厂子都能闲得生蛆。陈老板对他的意见可大了去了,该今天完成的总要拖到第二天上午,他说还是老胡好,怪我当时跟你吵。现在印刷工人少,就算是个跛脚也得用。」
「怪我。」
「嗬,好你个胡覆,这会儿知道道歉了,那时把我赶出你家时可够爽快啊!」
「老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