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叔叔 知乎小说
我从小就不喜欢剧院。
我小时候经常做一个噩梦。我跟小伙伴们去看戏,我们坐在黑漆漆的观众席里,两个眼睛盯着台上看孙猴子翻跟斗,那孙猴子一连翻了几十个跟斗,我看得目不转睛,正要大声拍手叫好,突然发觉剧场里面安静得不像话,我赶紧往左右一看,发现所有的座位都空了,跟我一起看戏的小伙伴们不知什么时候都走了,就剩我一个人坐在那儿。我再往台上一看,发觉原本灯火通明的舞台突然暗了,灯光变得很瘆人,照得演员脸上绿惨惨的,他们也不演戏了,猢狲们也不翻跟斗了,一个个都在台前站着,背过身去把脸谱一抹,再转过头来——
通常梦到这个时候就醒了,我不知道梦里那些人的脸谱下面,究竟是怎么一张脸,但我就是知道,那张脸看了绝对会让我吓掉魂,所以绝对不能去看。
所以我就醒了,据说这是一种自我防御机制,防止人在自己的梦里被吓死。
我小时候经常做这个梦,每次做到这个梦,虽然没有被吓死,但却常常被吓得尿被子,于是我奶奶就要帮我洗床单(我父母过世早,我是由我奶奶带大的),她老人家一边坐在院子里洗床单,一边嘴里就骂我的小叔叔,据说我会做这个梦,都是我小叔叔给害的。
我的小叔叔是个瞎子,但他不是天生的瞎子。小叔叔究竟是怎么变瞎的,这在我家好像是件很忌讳的事,尤其是我奶奶,千万不能跟她提这事,最好连问都别问,否则她能连骂带哭地骂上大半天,骂的都是我们当地的土话,我们的土话里头有很多恶毒的词,现在的汉字里面是没有的,甚至连我们这一代的年轻人听得懂的都不多,我把我能听出来的那些词拼凑在一起,凑成了一句话:
我的小叔叔是个臭不要脸的戏子,被人弄瞎了眼睛,逃回家来了。
如果那时我的年纪大一点,说不定就会往浪漫的方向去联想这句话。我的小叔叔长得一副好模样,他有一身跟大姑娘似的白皮,四肢很长,就像一匹春天里的马驹。而且他也没有瞎子的那种怪相,相反眼线细细长长的,弯成两个汪汪的横波,倒比大多数有眼睛的人来得好看。我小时候还以为天底下所有的瞎子都像我小叔叔那么好看。
但我的小叔叔人很坏。
他瞎了之后,我们这儿的人好心给他安排工作,让他去看古戏楼,其实那儿也不用他看,古戏楼是建在水上的,坐船才能上去,一般游客根本没法靠近,不怕有人搞破坏。给他安排这个工作,纯属是照顾他。
我的小叔叔每天一早就跟着船工的船去戏楼上,中午由我给他去送饭。
那个戏台平时没表演的时候,就在台前摆了四个穿戏服的假人,一个居中的抚琴,一个侧坐的吹笛,一个手里拿着扇子像是在唱戏,还有一个手里拿着小鼓儿。
这四个假人做得都很粗糙,脸上还打着粉,涂着胭脂,眉毛和头发都是用真人的毛发做出来贴上去的,穿的衣服原本颜色是很鲜艳的,被太阳晒久了褪了色,又脏又旧,隔着水远看还好,凑近看就像四个僵尸。
我的小叔叔虽然是个瞎子,但是他的手非常巧,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看不见的情况下,给这四个假人的手上装了机括。我亲眼看见过小叔叔怎么戏弄人。他躲在戏台屏风的后面,听见有游客来了,就打开那个电动机括的开关,于是那四个假人就开始依次动起来。
其实假人能动得很有限,只有手腕的部位能稍微活动一下,但就是因为动的幅度很小,才更吓人。你想想,你要是隔着水往戏台上去望,望到四个一动不动的假人,其中一个假人突然悄悄摇了一下扇子,你再仔细去看,那个假人又不动了,你还以为自己看花眼了,这时你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另一个假人按在笛管上的手指动了一下,那感觉不知有多恐怖。我第一次见着假人动起来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头皮都炸麻了。
我的小叔叔就躲在屏风后面,听着游客在那边疑神疑鬼地一惊一乍,开心得满嘴里哼着小曲,若不是他人长得好看,那样子要多缺德就有多缺德,我跟我奶奶说了这事,她也骂小叔叔缺德,过去不知道帮自己积德,才会落到今天这种下场,可见我这个小叔叔一直都很坏。
我去给小叔叔送饭,跟他坐在戏台后边乘凉,我说:「小叔叔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我的小叔叔说:「嗯哪,你就问呗。」
我说:「我问了你不要不高兴。」
我的小叔叔说:「你能问出啥我不高兴的,你就问呗。」
我说:「你的眼睛是谁弄瞎的。」
小叔叔果然就不高兴了,他说:「谁跟你说我的眼睛是被人弄瞎的?」
我说:「我奶奶说的呗。」
小叔叔问我,我奶奶说了啥,我当时年幼人傻,就直接把我听得懂的那些个字重复了一遍,我说:「我奶奶说你是个臭不要脸的戏子,被人弄瞎了眼睛,才逃回家来了。」
我的小叔叔听了,那是相当的不高兴,但他不能骂我奶奶,只能拿我出气。我之前说过了,我这个小叔叔非常坏,所以他当时不动声色,完全没有让我发觉他是准备要整我了。
我的小叔叔说:「我的眼睛不是被人弄瞎的,你奶奶哄你呢。」
我说:「我奶奶干嘛要哄我。」
小叔叔说:「这种事小孩儿听不得的,你奶奶哄你,不说给你听。」
我说:「我要听,你说给我听。」
小叔叔说:「你奶奶不叫我说给你听,这个事我谁都没说过,说出来唬死人了。」
我说:「你说给我听,我不怕。」
这天是我自找倒霉,我的小叔叔接下来就说了这个害我长到十二岁还常常做噩梦吓得尿床的故事。从那天开始,我就决定要恨他一辈子。
打野台
我奶奶说我的小叔叔是个臭不要脸的戏子,但我的小叔叔说他不是戏子,那是旧时代的说法,我的小叔叔说他是一个演员,准确地说,是一个戏剧工作者。
我的小叔叔在城里念过书,我们这儿的人都指望他成为一个大人物,但他后来去了县剧团,做了演员,这就令人很失望。因为我们这儿都瞧不起演戏的,三教九流里面,戏子的身份是最卑微的。我的奶奶当年看到小叔叔在台上演戏,气得一连几天都不吃饭了,骂小叔叔骨子里是个贱胚,好端端的读书人不做,犯贱去做戏子。
我的小叔叔可不管这些,我的小叔叔说,他当演员的时候可风光了,他是名角,到哪儿都给他披红(小叔叔说,知道什么叫披红吗,那是专门给名角的彩头),别人演一场拿十斤鸡蛋,就他还要多一条红绸被面。小叔叔收到的红绸被面比哪个新娘子家里都多,多得柜子里都收不下了,一打开柜子门就跟血似的直往外涌,叫别的演员看了,心里妒恨得痒痒的。
我的小叔叔说,他的眼睛,就是为了披红瞎的。
那个时候,正好是正月里头,小叔叔过去在城里的老同学们放假了,去文化站找小叔叔玩。正月里头活络多,好多村镇都请县剧团去演戏,村子里头自己也演傩堂戏,小叔叔的那些同学们,就跟着小叔叔和县剧团,串了一个村子又一个村子。这些城里人没有见过世面,看什么都图个新鲜,吃什么都要尝一尝鲜,他们管这叫作下乡采风。这些老同学当中,有一个是老师,还有一个是作家,在我小叔叔的那个年代,下乡采风是一件很时兴的事。
我的小叔叔带着他县城里来的老同学们,钻在一个个村子里混吃混喝,跟大姑娘、小媳妇敬酒捣蛋,都觉得这个年过得挺风光。这时已经过了正月半了,过大年的热闹都看够了,县剧团的节目也看够了,乡下人自个儿演的地戏也看够了,那些城里人就问小叔叔,还有什么好耍的没有,没什么好耍的,我们就回去了。
我的小叔叔不想让他们回去,他要想个厉害的玩意儿出来留住他们。我的小叔叔想了想,说,你们再安生待两天,等到正月二十八给龙王爷爷做寿,我带你们去看打野台。
我们这儿的野台,跟南边的野台戏不一样。南边的野台戏,就是把戏台子搭到人来人往的闹市里,哪儿生意最热闹,哪儿吆喝声最响亮,野台就往哪儿搭。都说野台戏是最看得出一个演员的功夫深不深的。这不比在剧院里演戏,观众都安安静静坐在台下,灯光都打在你身上;你唱野台戏,周围乱哄哄,小贩只管自己吆喝,小孩儿在戏台底下钻来钻去打闹,妇女在叽叽喳喳吵架,你要是没一点本事,一亮相就能把场子给镇住,让别人都看到你身上来,你也就不用上台唱了。所以人们才说,有没有真本事,上野台亮一嗓子去。
我们这儿的野台,却是搭在水上的。到了正月二十八这一天,去白龙王庙拜过之后,各个村子的人都摇着船,人们像赶集似的,把船都摇到渠河的下面停着,占好位置,等到入了夜,上了灯,就要开始打野台了。
打野台其实就是打擂台的意思。说是打野台,其实并没有真正的戏台,要唱的人就在自己的船上唱,可以清唱也可以扮上;也没规定哪个时辰开唱,只要有一个人把嗓子亮出来,这就算开始了。漆黑的河面上,先是飘起了一阵鼓乐,唱起了《祭灯》,紧接着其他船上也奏起了乐,有的唱一段《硃砂担》,有的扮一出《东堂老》,那情景是相当的热闹。这就跟野台戏一个道理,你要有本事镇得住场子,才能唱得一条河鸦雀无声,否则一开唱没两句就被压下去了。听说在旧时候,那些有钱人家到了正月二十八这天,是专门备好花船来看野台的,有专门捧戏子的纨绔子弟,还要准备好彩头来压场,那时候的彩头都是用把铜钱串起来,一串串地往船上掷过去,到时候看那条船上的人赢得头彩,看看哪条船的吃水线深就知道了。
像这样在河上打野台,听说沅水那一带也有,但我们这儿打野台有一个规矩,也不知道其他地方有没有,就是无论你是清唱,还是扮上,都不能让人看到你的脸。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规矩呢?我们这儿的说法是,怕你唱得太好了,被河公(我们这儿叫河公,其实就是水鬼)看到脸,给惦记上了,以后拖你到水底下去唱给他听。但实际上,这个规矩很可能是为了方便某些人来打野台而默定下来的,因为听说旧时候,当地有头有脸的人里面喜欢唱两句的,也会悄悄地雇了船来打野台,这就当然不能给老百姓瞧见了,而且我们这儿是禁止女人唱戏的,有些人家的女眷平时唱得好的,也会趁这个机会来打野台,这一天是默许她们把脸遮起来唱戏的。
还有一种说法,就比较吓人了,是说正月二十八这一天是白龙王爷的神诞日,白龙王爷一高兴就把渠河底给放通了,渠河就变得四通八达,谁都能畅通无阻。(这点倒不是瞎编的,正月二十八这天走水路要非常小心,倒不是怕被淹死,这一天从没淹死过人,但很容易在河上迷路,船摇着摇着就到了陌生的河道上,等找到人一问,发现自己已经在龙门峡附近了,一般得走半个月的水路,都不知道是怎么岔过去的。我们这儿每年都有人碰到这种事。)
总之,这一天的渠河,不但四通八达,阴阳也是通的,因此这一天来打野台的,不光有人,还有不是人的。甚至说有一年就连黄鼠狼也出来看打野台,还是一家好几口,有大有小,都装作人的模样,戴着面具,穿着衣服,混上了船,把爪子拢在袖子里不给人看见黄毛,结果听戏听得入迷了,几个小的定力不够,就把面具给掀了,露出长满黄毛的小小的尖脸,四肢着地在船上乱窜,最后全部被人捉起来,绑在船桨上,浸到河里给淹死了。
所以说正月二十八这天,来打野台也好,来看戏的也好,全都要戴面,这个规矩,与其说是白龙王爷给人定的,倒不如说是替那些不是人的定下的规矩。
反正我的小叔叔是这样说的。
我的小叔叔说,他的眼睛不是被人给弄瞎的。
正月二十八那一天,我的小叔叔带着他那几个城里来的老同学,租了一条船,也去打野台了。他的那些老同学,看到那么多的船都往下游驶,船上还装饰着各种各样的花灯,桅杆上站着纸扎的男童女童,身上缠着颜色鲜艳的飘带,无论是摇船的还是坐船的脸上都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水面上撒着剪成菱形的彩纸片儿,还有被风吹起来在空中飘着的彩纸片儿,叫人把眼睛都看花了,看疼了。天色渐渐暗下去了,船上的灯就一盏盏亮起来,倒映在河面上,不知多热闹,那些城里来的老同学都很兴奋,又在船上喝了点小酒,一直大呼小叫的,我的小叔叔心里很得意,表面上却不动神色,脸上戴着个五鬼星的面具,装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