妃子笑 知乎小说
我隔窗看到五师兄在镜前扮妆,蘸了螺黛的笔尖描上他的眉梢,将他浓而长的眉毛绘得更飞扬。
我认得他的扮相,冷面寒枪的俏罗成,除去赵子龙,他是戏本里顶俊秀的角色。
今天芒种,娄家班自立夏以来第一次做大排场,大戏唱整整一天。我爹说,这排场一是为庆天地泽草逢时而种万物向荣,二是期许驱除倭寇的宋家军凯旋,为鼓舞士气而唱。
趁着父亲不在,我偷溜进后台,轻手轻脚走过去坐在五师兄旁空着的圆凳上,压低声叫他:「师兄。」
「做甚?」
先应我的不是五师兄,而是坐在他身后的大师兄。
我扭过脖子朝大师兄看去,大师兄正好回看我。他人笑着:「师兄在呢。」
我努嘴:「没叫你。」
大师兄长相凶悍,不扮相的时候就是一副唬人的样貌,扮相后一身行头一穿更显勇猛。他样子唬人,但人是全家里最好的。因他是年纪最大的师兄,所以他也最宠我。
大师兄的脸画了一半,一只眼旁涂了油彩,另一只眼还未上妆,「阴阳眼」看着我的衣摆:「师兄瞧瞧,铃儿又带了什么好东西来。」
我捂紧衣角,遮掩着不给他看:「你猜。」
大师兄没看出究竟,轻轻敲了敲五师兄的肩:「小五,你猜铃儿带的是什么?」
五师兄的眉还没描完,被大师兄这么一晃,笔尖划向眉骨,突兀地多出一道墨痕。五师兄「啧」了一声:「歪了。」
「歪了重新化。」大师兄侧耳听听门外戏台上的动静,「离咱的《锁五龙》还远呐。」
五师兄从不对大师兄发脾气,擦了那道多余的墨痕,细心地描眉尾。
我绷不住小心思,殷切地看五师兄:「师兄,你猜猜嘛,我带了什么。」
五师兄没回头看我,隔着镜子觑了我一眼,描着眉道:「台上唱的是《贵妃醉酒》,我猜你带的是妃子笑。」
我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师父的规矩是做戏要做到真,所以唱《贵妃醉酒》时定然要买妃子笑。」
我失落:「这都被你猜到了。」
我直起身将衣兜打开。圆溜溜的东西滚了一桌子,青红相间的荔枝上还带着水珠,是晨起我和小十一出去买的第一批,顶新鲜的。
爹爹是娄家班的班主,我作为他唯一的女儿须得守娄家班的规矩。这规矩里其中一条就是入行的新人要打杂。
除去这个,规矩的第一条最严苛——女人不能登台唱戏。这条规矩断了我的唱戏梦,我虽央求着入了师门,认爹爹为师,但是没资格登台,只能给师兄师弟们跑跑腿,好比买买荔枝。
大师兄瞧着一桌子荔枝瞪眼:「这是买了多少?」
他看着不不作声的我,忽得明白过来:「你是不是又偷偷把台上的都换了?」
「四师兄唱的是《贵妃醉酒》,与荔枝无关,他在戏台上又不真尝盘子里的荔枝,不会发现的。」
大师兄点我脑门:「小心师父发现罚你抄家训。」
荔枝确实是爹爹叮嘱买回来在戏台上用的,但是我问过小十一,这东西只是个摆设,没旁的用。五师兄爱吃荔枝,整个娄家班人尽皆知。既然荔枝没用,我自然要统统收起来留给五师兄。
至于原因嘛——
我喜欢五师兄。从他三年多前来我们的娄家班我就喜欢了。
五师兄不是我们淮南人,来自北方。他来的那天是个冬日,淮南罕见地下雪,雪花落了一上午。午间雪停的时候他叩门,询问娄家班能不能收留他。
爹爹问他会唱什么,他说会唱赵子龙。《借赵云》《襄阳会》《回荆州》他都会。
爹爹又问,会唱《长坂坡》吗?雪落了两肩头的俊俏男子点头:「会。」
那天下午开堂第一台戏就是《长坂坡》,爹爹在台下听得入戏,瞧着台上人漂亮的武打身形直点头,也看出台上赵云的本事一半为戏一半为真。
一曲结束,「赵子龙」上前敬茶,爹爹点了头,饮了茶。娄家班到我们这一代,按谱取字为「羡」。爹爹跟「赵子龙」说,既然你姓贺,原名里有个「云」字,那便叫贺羡云吧,排行老五。
五师兄来的那年冬天淮南地界上不安宁。东边的倭寇频频冒犯,知州衙门却放置不管,甚至传言淮南知州高展书与倭寇沆瀣一气,但朝廷始终找不出其勾连的证据,来秘访的钦差也多有去无回。
五师兄拜过祖师爷的第一天,爹爹在祠堂嘱托有真功夫在身的他务必保护好娄家班的人。五师兄点头,承诺爹爹定然不负所托。
我从那时候便喜欢五师兄。除去唱旦角儿的四师兄,五师兄是所有师兄中最俊美的。
这一喜欢就是三年多。
荔枝滚了一桌子,五师兄看也不看一眼,只认真端详着镜中自己的妆容,而后找唇脂描唇。他黝黑的双眸里染了晨光,看不出心情好坏。
我重新坐回他身侧,托腮失落道:「师兄,你描了唇就吃不了荔枝了。」我手指拨弄桌上圆溜溜的东西,「我冒着爹爹罚我的风险偷回来的,你尝尝吧?」
我仔仔细细看着他诱人的唇峰,试探道:「唐明皇宠爱贵妃娘娘于心尖尖上,就是天南海北,这新鲜荔枝也要赶早送入宫中,为的就是一抹妃子笑。今天我也大胆一回,台下当一次李三郎,向心上人讨个笑。」
五师兄放下唇脂,摸桌上果皮粗糙的果子。
我殷切道:「尝一尝嘛。小十一说可甜了。」
大师兄画完了另半一只眼,转身笑我:「铃儿,你不是李三郎,你是周幽王。」
我回头驳他:「反正都是博美人一笑,有何区别?」
大师兄拿桌上的荔枝剥开,送进嘴里后咕哝:「小五,是挺甜,尝尝。」
我朝大师兄伸手:「吃了我的妃子笑是要给好处的。」
「小五不给好处,凭什么我得给?」
「他也得给好处啊,他要对我笑。」
大师兄的大花脸呲在我面前:「那我也给你笑一个。」
我怕蹭自己一身油彩,往后躲着:「张飞笑得没有赵云好看。」
大师兄昂着下巴:「傻丫头,我这哪是张飞,我这是程咬金。」
「都一样,凶巴巴的。」我缩着脑袋,「大师兄。」
大师兄再剥一颗:「何事?」
「你也给我画一张脸谱吧。」
「画谁?」
我偷瞄一眼五师兄,跟大师兄耳语:「赵子龙、杨宗保、罗成都行。」
大师兄一点都不替我兜着,直言:「画这等俏武生你得找你五师兄啊。」
我蔫道:「他不给我画。」
一直闷着不作声的五师兄突然出声:「画了脸谱,师父罚你的可不止抄家训。」
「偷偷的呗。高知州的管家送来了请帖,说高府老太太寿宴想听戏,爹爹去高府商议了,今日一时半会回不来。他发现不了。」
有权有势的人家过节过寿听戏实属正常不过,五师兄却意外转头看我:「什么时候?」
「请柬是今早送来的。」
「寿辰呢?」
「下月初十。」我不把这事儿放心上,试着央求五师兄,「师兄,给画一个吧。」
五师兄转过脸去:「休想。」
大师兄一口气吃了桌上大半荔枝,吃得差不多了擦擦手,招呼我:「过来,大师兄给你画。」他替我鸣不平:「那谁没良心啊,铃儿拿着荔枝巴巴守了一早上,结果连个脸谱都不给画。我要是铃儿,早喜欢别人去了。」
大师兄朝我道:「铃儿,师兄师弟这么多,你非得吊死在你五师兄这棵树上,何必呢?」
我含羞,朝大师兄低语:「因为好看。我喜欢好看的。」
「咱院里最不缺好看的人。」
我灵机一动,打趣道:「要不我喜欢四师兄吧?院里师兄弟们是都不赖,但四师兄最出挑。」
四师兄长得更显秀气,举手投足温婉俊雅,气场娴静,周身散着柔和之美。
大师兄闷头找油彩,闲聊似的:「小四还是算了,他的心啊,女子得不到。」
「什么意思?」
大师兄看了我一会儿,笑了:「没什么意思。」他掰正我的脸,「画了啊,给你画个常山赵子龙。」
我板板正正地看着他:「你不是不会画俏武生吗?」
「天天在台上看小五那张脸,依葫芦画瓢还是可以的。」
「那行吧。」
油彩在脸上黏黏的,我不舒服地皱皱眉,闭上了眼。
闭眼之后,世界清静了下来。我听到台上四师兄正在唱词,唱的是贵妃亭前等候的桥段,咿呀婉转,情谊甚浓,
鸳鸯戏水,倚栏月寒。
贵妃的结局是悲的,故而听久了,觉得四师兄的调里也有伤心。
不知过了多久,锣鼓静默,台下一片叫好声。
大师兄收起手里的家伙式:「好了。」
我睁眼,意外看到五师兄坐在一旁抱臂看着我,轻易不笑的眼里憋着笑。
我狐疑地朝镜子看去,镜子里的脸黑白鲜明,哪是赵子龙,明明是张翼德。
「大师兄!」我怒吼。
大师兄溜之大吉:「小五,走了,候场去。」
我快哭了:「你别走,你给我回来。」
大师兄走到门前和戏罢回来的四师兄撞个正着。四师兄的妆面下我看不出他的表情,只见他瞪向我:「娄铃儿,是你把我的荔枝换了?」
我从凳子上跳起来,一溜烟从后门逃窜:「不是。」
最是好脾气的四师兄难得发火:「换便换了,还在盘子里放前几日坏掉的进去滥竽充数,我一口吃下去差点唱不出下句词儿。」
大师兄拦住要追我的四师兄:「没事,明儿开始不让小师妹打理杂活了。」
我快跑远了,听到四师兄嚷道:「都是你惯坏的。」
我还依稀听到大师兄打诨:「我的丫头还在的话,比铃儿小不了多少,我这把岁数的人了,不惯着她惯着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