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珠(下) 知乎小说
026.
在那一日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白露。
或许是逐出了府,也或许是不在夫人身边伺候。我想起白露时,其实并不太讨厌她,只是会感到莫名的怅惘。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件事的原因,在我养好伤之后,公子身边的人便越发多了起来。
而这座本来清冷的院子,也终于与它的形象一般,变得富丽繁华起来。这座院子里,也终究不是只有公子、乌衣和我了,而公子,却仍旧是众星捧月一般的存在,以至于在我不注意的时候,我会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公子,即便见到了,也有比我更为细心的、温柔的丫鬟去服侍。
在这样的日子中,时间便会流淌得很快。只是在秋入冬的时候,江家突然上下乱了起来,阿翠姐姐消息灵通,便私下里和我说,吴越江家打算搬到北边京城去。
这样的大世家,怎么会无缘无故搬迁?而对于当今的世道,自然也只有一个原因,会让江家有这个想法——
江南吴越要起战乱了。
在今年入春的时候,战乱便开始四起,这一场战乱的开端,不是因为外族,而是因为王族内部的问题。
十五年前,由于外族的入侵,在军队节节落败的情况下,前大隋王族慌乱之间退入江南,但在这个过程中,前大隋的皇帝与皇后被杀死,唯一的一个皇位继承人也不过刚刚出生,并在战乱中失去了踪迹。在这之后,战乱被渐渐平复,前大隋皇帝的庶弟登上了皇位,成为现在大隋的统治者。
而现如今的战乱,便是由前大隋王族的支持者发动的。他们自称已经找到失踪十五年的前朝皇帝的遗腹子,并且打着「嫡系」的旗子招兵买马。而北边京城的现任皇帝,不知是因为什么理由,只派出军队镇压,并不作发言。
作为吴越数一数二的大世家,江家的一举一动,其实也能够代表当时政局的走向。
阿翠姐姐与我虽然不会想得那么深,但是这一举动背后代表的什么还是清楚的。我忙回去问乌衣,只是乌衣沉默不语,让我直接去问公子。
等到午后的时候,公子才神色疲惫地从外边书房回来,我小心翼翼地用这件事问他,公子微微一愣,却没有否定,而是缓缓道:「不错,江家近期的确打算搬去北方。」
彼时的我并不知道这种事是不应该让我知道的,只是在公子的回答下,我心安了不少,在战乱之中,能够跟在公子身边的话,想必更为安全吧……我想了想,小心地问道:「公子,若是搬去北边京城,奴婢可以带上弟弟吗?」我见公子的眉头微微皱起,忙又道:「公子,阿谦他吃饭很少,而且人乖巧,脑子也很聪明,和我住在一处就……」
还没等我说完,公子便已经打断了我,他淡淡道:「一个人罢了,你想带就带上吧。」
说罢,公子便挥了挥手,令身后的人推他进屋去了。
只是就在我还想着抽个时间回去和阿谦说这件事的时候,意想不到的战火,便从今晚开始了。
027.
那一晚上的江家,几乎是一片火海。辉煌璀璨的江家府邸,被火光所吞噬,厮杀的喊声与求救的呼声此起彼伏。
我披着衣服匆匆出来的时候,公子身边围着许多护卫,应该无恙,我放下心来,却看见那人突然侧过脸来,在这火苗的照耀下,面色仍旧淡然:「阿难,过来。」
乌衣不知去向,公子身后的人是一名我并不熟悉的侍卫,他看着我,紧紧皱了眉头:「公子,不能再带上人了。」
「那干脆你留下来吧。」公子面无表情,看也没有看他一眼。
那侍卫只低下头来,不再言语。我忙跟上公子,听见公子开口道:「我的院落较为偏僻,一时半会他们找不到这来,你们几人先去大院支援夫人,只留下白日、青天二人在我身边就是。」
「公子,万万不可。」几个侍卫忙劝阻道,「老爷临走前,只让我们保护公子。」
公子一把按住身前侍卫低下的头,抓着他的脖子,看那侍卫缓缓睁大了的惶恐的眼睛,声音平淡:「怎么,我的话你们都不听了?」
我低下头,没敢看此刻的公子。
那些侍卫只得低声应是。
于是公子身边只留下了青天、白日两名侍卫与我。
公子的院落后边是有通往外边的小路的,我推着公子,就在快要到达小路的时候,公子像是突然看见了什么一般,喊道:「青天、白日,那一处似乎有人影火光,你们速速去看一看。」
「公子?」两名侍卫看向公子指向的地方,有些不解,但还是遵从命令往那个方向去了。
等到他们二人离开,公子方迅速抬头和我说道:「阿难,快些推我离开。」
「可是公子,没有人保护你……」
「你不是人?」他面露嫌弃。
我顿了顿,无奈地点一点头,只能先推着公子往小路走。
公子为何要将身边的侍卫都赶走?
我并不理解公子的这一举动。
只是出了江府之后,我这才发现,陵城几乎遍地火光,可见遭受劫难的并不只有江家一家。
「公子,我们往何处去碰头?」我慌了神,推着公子藏在暗处,不知所措。
公子倒是淡然很多,他淡淡看着眼前杀戮的景象,收回视线来:「你家就在不远处吧?」
「是,奴婢家那处人烟还算稀少……」说到这里,我好似明白了公子的意思,「公子,你这是想去我家?」
「不行吗?」公子虽说表现平淡,但身上穿的衣服也并没有往日的华贵,他只简单穿了件青色的袍子,腰间只一彩锦绣囊,披着如瀑黑发,瓷白的面颊上,眼下青青的,像是没有睡好,神色疲倦极了。
我忙摇头:「自然可以。」虽然家里很是简陋,但总好过待在危险的街上。更何况……
陵城遭此劫难,我也很担忧在家里的阿谦。
只是将公子带回我家之后,我却并没有看见阿谦,我心里担忧,也想着阿谦许是仍待在私塾没有回来。
家里这边因为远离城中,便还算安静,战火并未连绵,我服侍着公子睡下,他在灯光下微微垂着眼眸,突然喊住我:「阿难——」
我抬起头来,问道:「怎么了,公子,是床铺太硬了吗?」我手上还握着蜡烛,烛光摇曳,看着公子的时候,一不留神,蜡油便坠在了手背上。
「留神。」公子皱起眉。
我忙将手上的蜡烛放在桌子上,笑了笑:「没事。」我看向床上拥着被子的公子,竟然莫名有些可怜:「公子,家里有些冷吧?」
公子没有回答,他看着我的手背,半晌轻轻叹一口气:「去处理一下。」
次日醒过来时,天色还很早,昨晚依稀还能听见的喧闹声此时也已经消失不见了。我换了件衣服,公子还在里屋阿谦的床上没有醒来,感觉昨晚也是心大,明明还没有脱离危险,竟还能睡过去。
想到这里,我不由担心起阿谦的状况,打算出门后去私塾看一看。只是刚走到家门口,便看见隔壁出了门的邻居慌忙喊住我:「丫头,你家阿谦被人抓走啦!」
我惊地抬起头来:「什么?」
「昨天下午,趁着混乱的时候,海上那群强盗也上了岸,不知道为什么,一把就把你家阿谦抓走了,可怜你家阿谦不会说话,喊也喊不出来……」
海上的强盗……
阿谦……
我颤抖着唇瓣:「你确定、你确定被抓走的是我家阿谦吗?」
028.
「你是说,你不能和我一起走了?」公子看着我,他捏着手上的锦囊,眉眼舒平。
我沉默着看向公子,在他微微阖上眼的时候,我才缓缓道:「公子,我必须去找到我弟弟。」
公子闭着眼睛,像在想些什么东西,片刻后,他睁开眼来,眼眸里印出一个我:「你去吧。」
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知道,在这样的乱世中,此次一别,我与公子或许便不能再见了。
但我也知道我不得不离开公子——
阿谦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不能失去阿谦。我希望阿谦就算离开我也能一个人好好地生活着,但是他绝对不能出事……
我必须要去找到阿谦,看到他平安无事。
「公子,奴婢在这里等到乌衣找过来。」不过乌衣知道公子在这里吗?
公子将身上的被子掀开,平淡无波地看着我:「不必,乌衣很快就会过来。」
「乌衣怎么知道……」我没有问下去,或许公子心中早已有了打算吧,「那公子,奴婢就先走了。」
我将公子的外套拿了起来,想要披在他的身上。本来坐在床上,微微垂着眼的公子,此刻却突然伸出手来——
我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昨晚公子掐住那侍卫脖子的场景。
只是下一秒,他的手却抓住了我的手腕。
一点也不紧,好像就是单纯地触碰了一下,公子微凉的指尖触碰在我的手腕上,那处裸露的皮肤,宛如战栗。
我下意识地对上公子的眼睛。
眼睛里有我。
可是……
他的手指紧了紧,又松开了。
「既然要走,就走吧。」公子收回手,没有再看我。
我拿着衣服的手停在半空中,颇有些慌张无措。
公子将手上的锦囊抛给我,声音平静:「你我主仆一场,就此别过就是。」
我慌忙接住锦囊,里面沉甸甸的,好像装了什么。
只是在我还想要开口的时候,公子已经道:「之前我罚过你,只是你虽然笨手笨脚的,但服侍也还算细心,这里面的钱,也够你……用上一段时日了。」
我捏着锦囊,心中有两个声音在不断争夺着。
眼前的公子,脆弱的如琉璃般的眼眸,散乱的如墨的长发,以及如月华般的内袍……
「公子,奴婢走了。」
在我离开的时候,我的心中突然有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或许,我喜欢公子吧?
只是我不能回头。
-
坐在床上的江映慈,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他看了眼空空如也的手掌心,手指微微收紧,又很快舒展开来。
果然。
就算他费尽心机地想要独处,也没有办法。
江映慈……
可能从来就不能长久地拥有一样东西吧。
029.
在被海盗抓到的第三天,我被扔到了船上。
这是一个很黑的房间,小且拥挤,一种令人呕吐的气味就四溢在这个房间中,有江水上特有的腥气,有若有似无的血气,以及拥挤在一起的分不清男女的身上的汗水的味道。
最后还是成了这样的结果……我沉默地倚着板子,手被绳子紧紧捆绑在了一起。
旁边传来小声的女人的哭泣。
我与阿谦,向来平淡度日,而去世的爹娘也并没有什么仇家,在手中无甚人脉的情况下,我只能靠着平日里积攒下来的钱财去向着各路人打探,而得出来的结果全都是阿谦被海盗抓走了。
虽然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和海盗交涉是件很危险的事情,但我还是选择了这样做。
尽管对这群海盗保持了戒心,但我还是低估了他们的胆子。在陵城这样混乱的情况下,他们也就早已无所顾忌。
吴越地区靠近江水,芦苇众多,因此有不少靠水生活的人。而在这群人中,难免有一些想出歪点子的人,并且聚集在一起。只是因其数量可控,影响力并不太大,陵城的人平日里便也未对其重视过。只是没想到,在战火连绵到陵城的这一时候,反而成为了这群人的契机……
他们熟悉水路,灵活多变,又自恃这样混乱的时刻不会有人出来管辖。
我暂时拿出来的银子被搜刮空空,剩下的……
我将腿缩了缩,脑袋垂在了膝盖上。
还有公子给的,我缝在了贴身衣物以及鞋底,幸好还未被发现,那些数量才算是大。
到最后,阿谦没有找到,我自己也或许会死在这样黑暗的地方,剩下这些钱又有什么用呢?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心中残余的情愫提醒着我,这一切不过是白日梦境。
只是我还是想要好好珍惜罢了。
说实话,我对于自己的未来,并没有很清楚的认识。我自小流离,居于人下,虽然爹娘打骂,寒衣冷食,但我仍然对此感到十分满足。
因为知道很多冰冷和黑暗,所以哪怕是一点温暖我也会想去珍惜。而在这被绑的三天中,我无数次打探阿谦的下落时,得到的也只有「被扔进水中」这同样的结果——
阿谦不会水。
只是比起相信阿谦已经离开人世,我更想要相信,他的尸身仍在江水漂泊。
最起码……作为阿姐,我要将阿谦的尸身找回来。
我已经没有再落泪了。
直到这间房间的门被重重打开,光线从外面泄进来,旁边男男女女的尖叫声响起,宛若下一刻就要遭受海盗的折磨,我微微眯起眼睛,听见那闯进来的海盗,环顾一圈四周,大声问道:「那什么,叫难珠的,有没有在?珠宝的那个珠。」
难珠……
我动了动手指,眯着眼睛看着这个身形魁梧的男人。
他又皱着眉问了一遍,就在我以为他将要没有耐心转身离开的时候,他身后挪出一道人影——
披着厚厚的斗篷,黑暗中我看不见这人的长相,只是那熟悉的轮椅……
我的瞳孔微微一缩。
是……
是公子。
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
030.
公子、公子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应该在这里的。
三天,是三天吗?在这三天中,公子应该早就和江家的护卫踏上了去北边京城的路。
但是他现在却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样狭小、黑暗、逼仄甚至恶臭的环境里。
明明他披着厚厚的斗篷,连唇瓣都未曾露出来,但是……
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
他是公子。
我思绪纷纷,心跳得不像是我自己的,我竭力掩饰着面上的惊讶,我不能让任何人发现我的不妥。
公子在这里,实在是太危险了。
他作为江家下一任继承人,怎么能够出现在这里?
那一晚江家遇袭,正是冥冥中的暗示。江家面临着危险的同时,公子怎么能够出现在这里?
但与此同时,我又控制不住自己一般,在想着,他是来寻找「难珠」的,他是来寻找我的。
我……
「那个人。」斗篷之下,伸出白玉一般的指尖,往我的方向轻轻一点。
我立时站了起来。
「叫这丫头也不听。」魁梧男人骂骂咧咧地走过来,想要揪住我的衣服。
在他的手将要落在我的肩膀上的时候,公子的声音冷冷响起:「别碰她。」
男人的手顿在半空中,他面容上的表情变得僵硬起来。但他只推了我一把:「走,出去,这个瘸子要赎你出去。」
「不过是个小丫头,长得马马虎虎的,还出那么一大笔钱,你们……是相好的?」男子嘀咕着瞟了眼我,又瞟了眼公子。
我没有回答,忙上前扶住公子的轮椅,将他的身影挡住。
不能让公子被发现。
这个男子,似乎也是私下里偷偷和公子进行的交易,催促着我与公子快走。只是就在我与公子刚刚上了小船的时候,后面一连串声音响了起来。
「那个瘸子是不是江家的人?」
「难道是江家的那个公子?」
「你把谁放走了?快把他留下来!」
兵器声和喊声交织响起,我用小船上的斧头砍断绳子,慌乱地开始划水。
「公子,你不应该来——」
这是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和公子相见之后,我与公子说的第一句话。
坐在轮椅上,随着水波轻轻晃动着身体的披着斗篷的人,缓缓将斗篷拉下。他露出苍白的面颊来,淡淡看着我:
「什么是应该?」
我划水的动作一愣。
「……公子,你现在应该去北边京城,你不应该救我。」
「公子,你不应该来。」
公子缓缓抬起头来,半晌,看着不远处大船上乱成一锅的海盗,开口道:「可我偏要应该。」
他是如何一个人用轮椅来了这里?
他又是为何要来这里?
为了我?
为了……难珠?
空气之中,光影闪烁——
箭如坠落的星一般,纷纷划破空气,向着我与公子射来。
小船上除了斧头,便只有一身蓑衣,我忙将蓑衣披在公子身上,但公子已经一把将我拉进了蓑衣的范围之中。
箭声簌簌。
「阿难,你先走吧。」
明明是最不应该沉默的时候,公子先说话了。
在他话音刚落之时,我下意识抬起头看他,手上捏着的蓑衣被箭射中,狠狠往后一坠,就连小船都开始摇摇欲坠起来。
「公子,你在说什么?」我紧了紧手指,「你来救我,却让我先走,公子,你是想要让我愧疚……」
「乌衣没了。」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我看向公子。
他的侧脸,仍旧安静平和。
他永远都是这样平静。
无论是什么样的环境下,他永远平和而古怪,他永远……有着自己埋在心中深深的思虑。
那苍白的面颊上,我所熟悉的,漂亮的眼眸,缓缓对上我的双眼。
再脆弱不过的瓷,一碰即碎——
比我先陪在公子身边不知多久的乌衣,总是沉默寡言但偶尔也会吐槽公子的乌衣……
「你哭了。」
一声轻轻的叹息。
我抬起眼。
那冰凉的手指,便缓缓拭去我眼下的泪珠。
我的心中,猛然升起苍凉。
「每个人都要死的。」公子开口道,「阿难,你先走吧。」
「我来,只是赎了你,并不是救你。正如我并不知道你是否能够活下来。」公子加快语速,「所以,不要辜负我的期望,阿难,逃吧。」
这金尊玉贵的江家公子……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带上我,只能成为你的累赘。」
江映慈说出「累赘」的时候,声音很平淡,就连刚刚许多人喊他「瘸子」的时候,他也没有生气。
与其说是没有生气,更不如说是不能生气,一旦他生气,暴露的结果,连阿难也赎不出来。不过再想一想,瘸子好歹还能走路,他连瘸子也比不上吧。
所以江映慈的心里,是从所未有的平静。只是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自己的目光,从眼前人的面颊上移开——
泪水斑斑的。
如果自己死了,她是否又会这样伤心呢?江映慈漫不经心地想着。
越来越多的箭坠落,与此同时,从大船上抛下许多小船,也往着这一处划来。
还有一段距离,这艘摇摇欲坠的小船才能接近岸边。
「公子。」
江映慈顺着声音看过去。
我含着泪,咬紧牙,一把抛开手中的蓑衣,在紧紧握住公子手腕的时候,我拽着公子——
一同跳入江水之中。
我生长在水边,所以在我还没有清晰认知的时候,我便已经会水了。
只是当年还小的我,或许从来也没有想过,这项称不上技能的技能,也能在未来某一时分救我一命吧。
但是我的确忽略了公子不会水。
我在水下紧紧握住公子的手时,旁边水花四溅,仍有箭划落下来。
因为我的动作,而难得睁大了双眼的公子,他吃惊地看着我,一张口,便是气泡,那微微皱起的眉头,像是永远也无法舒展开来一般。
清澈的江水,妩媚得如海藻一般的黑发,公子的斗篷因为过于厚重而满陷了水。
我忙将自己的眼神从海妖般的公子身上移开,并且迅速解开了公子身上的斗篷,便露出来里面一身浅青的长袍。
公子反抓住我的手腕。
那向来冰凉的手指,此时滚烫得宛若触碰到了我的心脏。
那痛苦的皱起的眉,以及将要呼吸不上来时的微张的红唇,我在心里轻轻叹息,我对上公子朦胧的双眼,开口做了口型道:「公子,奴婢冒犯了。」
只是我并不知道公子有没有看懂。
如烟如雾的双眸,似乎梦幻的江水,在两相触碰之时,公子的眼睛,那一切美景,在烟雾之后,显露出其本来的真相。
他的睫毛是那么浓密,唇瓣冰凉而柔软。
我不清楚触碰到的,当真是公子的唇瓣呢?还是这一汪碧水。
心脏的跳动,归于沉水之时,便无人可以听到。
我如此庆幸。
而那眼眸中,只倒映着我一人。
那么专注。
他的呼吸,我的呼吸,相互交织。
伸出来的,想要触碰我脸颊的手,终究是落在了我的衣袖上。
在我将要远离时,身前的公子抬起眼,恶狠狠地咬了一下我的唇瓣。
血珠在我的眼前融入江水。
只是想给公子渡气罢了……在这样危险的情况下,我却是颇有些心虚。我指了指背后,让公子趴在我的身后,我好更快地往前游。
出乎我意料的,公子没有挣扎,也没有犹豫,他像是轻轻叹息了一声,那因为急促呼吸而迅速红起来的脸颊,终究还是紧紧地贴在了我的背后。
而公子的手,就紧紧地揽住我的腰。
我难以自抑,还是忍不住颤了颤眼睫。
我一定会,让公子活下来——
用尽一切力气。
031.
也不知在水中了多久,只是我知道这时候天色还未阴沉下来,我已经竭力用了最快的速度。
在爬上岸的时候,我已经竭尽全力。
背上的公子即便再轻,也是男子的重量。
在无数次似乎要在水中闭上双眼无力抬起双臂的时候,背后的滚烫,让我一次又一次清醒过来。
我趴在岸上,喘着气。
身上的人,似乎也是终于支撑不住一般,从侧边滑落了下来。
我支起身子,但是手臂一软,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下塌去。
「公子……」我喊了一声,声音很沙哑。
那倒在我身侧的人没有说话。
他面对着我,脸色很不好,如雪色一般。
整个人静悄悄的。
就连睫毛,那如蝴蝶一般的睫毛,此刻也毫无声息,静谧无声地栖息着。
呼吸、呼吸……
「公子——」
我的心狠狠往下一坠。
我忙爬到公子的身边,颤抖着手指往他的鼻尖伸了过去——
还好。
还有微弱的气息。
只是下一刻,印入我眼帘的,却是斑斑血迹。
公子的背后,箭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那血,就流淌着从伤口处蜿蜒出来。
而公子,便气息微弱,脸色如雪般苍白,他的眉头不自觉地皱起,就连平日里殷红的唇瓣,此刻也无色而干裂。
湿漉漉的头发,湿漉漉的衣服,黏连在一处的血与伤口。
我颤抖着手指,低下头看着公子,眼泪瞬间坠落了下来。
是因为我——
如果公子没有来救我。
公子是最怕痛的。
他为什么要来救我?我明明知道,如今的这种想法是不应该的,但不知为何,自责、怨怪、无力,此刻一同涌上心头,我那想要掩藏于心底的难以言说的情愫,几乎便要宣泄于口。
不行。
公子一定不能有事。
我定了神,紧紧地看着公子背上的那支箭,而后颤抖着双手,闭上眼狠狠将箭拔出。
「嘶——」饶是公子仍在昏睡之中,疼痛袭来,公子不由低低呻吟了一声。
我忙扯下自己的衣服,小心地将公子的背包扎起来。
虚弱的公子便倒在我的怀中,像是感觉了我的动作,他微微掀开了眼,宛若叹息一般:「……阿难。」
水珠从眼睫上垂落下来。
「阿难……」
我轻轻触碰着公子冰凉的脸颊,小声地回应着:「公子。」
「阿难,我是不是要死了。」公子阖上眼,微颤的睫毛下,唇瓣微微张开。
「公子,你会好好活着。」
在那雪色的面颊上,我的手指颤抖着,不敢再触碰。
可是公子却突然抬起手来,缓缓地覆在了我的手指上,他没有睁眼,声音很轻:「阿难,我很累了。」
我紧紧抓住他,深吸一口气:「公子,你是想让我愧疚一辈子吗?」
他颤了颤眼睫,睁了开来,那双朦胧的眼中,有着绰约的人影。
似有若无的笑意,在公子的面颊上浅浅漾开。
「如果……好像,也未尝不可。」
「奴婢不允许你说傻话。」我小心地背起公子,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没有站稳。
「本公子很重吗?」
背上的人,浅浅笑了一声。
我愣了愣,而后轻声道:
「重。」
就好像……我正承担着公子的一生,向我们的未来,艰难走去——
而这个未来,我看不清,也触碰不到。
只是或许我与公子的模样实在太过狼狈,两个浑身湿透的人,一个还受了伤,怎么看都写着「麻烦」两个大字,我沿着路一路敲门,都没有人家愿意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