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女儿去了外省读大学，钱雅和老张才真正过起了二人世界。

从前的钱雅一心扑在如何给女儿做营养餐，该怎么督促她学习而不会造成她的反感，警惕女儿有没有早恋的苗头这些事情上，已经占据了她99%的精力。

而现在，她把注意力转移到枕边人老张身上，然而大多数时候他们只是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言，这让钱雅心里着实不痛快。

平时老张除了上班，回家就是手机不离手，就连晚上临睡前想跟他说几句话，他却捏着自己酸痛的肩膀，说：“你什么时候这么有表达欲望了？明天还要上班呢，早点睡吧。”

也是，老张从来就是这样不解风情，睡前说几句贴心窝的话，那是从来没有过的。

甚至连钱雅难得做了他最爱吃的糖醋排骨，他也要酸酸地说一句：“现在猪肉涨价涨得离谱，下次别买了，等降价再买。”

原来他是这么会过日子的男人，可说白了，就是抠门。

老张单位与他做了十几年同事的老李，终于升职了，老张对钱雅说，帮他想想该送个什么礼物才合适，既不显得巴结人家也不显得自己掉价。

钱雅左思右想，总觉得哪儿不对劲，想了几天才想到，老李从前不是还做过老张的徒弟么，怎么徒弟都升职了，师傅还在原地踏步？

老张却一脸清高，“不是我没机会，是我志不在此。”

钱雅嗤之以鼻，明明是技不如人，还说得好像淡泊名利似的。

如此种种让钱雅恍惚间觉得，他们这20年的婚姻，好像一场梦。当初她是怎么看上老张的，一个既没情趣又没斗志又抠门的男人。

20年，他们既没培养出默契，也没积累出深厚的感情，这不是白白忙活了20年吗？

钱雅坐在一家名叫“白日梦”的书吧内，朝四周看了一圈，除了老板娘略微神秘的穿着和表情，其他陈设和普通书店没什么区别。

“这里真的可以体验在梦里回到过去？回到什么时候都行？体验过的客户评价怎么样？感受如何？”她发出了一连串的疑问。

穿着一身复古旗袍的女人站在吧台边，两手交叉在胸前，笑而不答地看着她，然后问：“想喝点什么？”

钱雅见眼前的女人气质不俗，但神色有些诡异，也来不及想，就答：“一杯白开水。”

女人点点头，转身去烧水壶里倒了一杯白开水，一边气定神闲地说：“想回到任何时候都行，至于客户评价嘛，我们做的是一次性生意，所以并不在意他们的评价。”

“一次性？”钱雅被这个词吓到了，“是指不能再来第二次？”

女人微笑着颔首，将装满白开水的杯子递给她，然后又推了一排调味罐过去。

调味罐一共有5只，是陶瓷制的，且有五个不同的颜色，盖子上写着调味料的名称。

钱雅仔细看了一下，很好奇为什么老板娘要给她这些。

“白开水没有味道，你可以加一些料，随意。”女人回答。

被女人这么一说，钱雅全身悚然，喝白开水加什么调料啊！

过了十分钟，钱雅总算把白开水喝完了，就见女人拿出了一个沙漏，走到她面前，“如果你准备好了，就坐在那边的躺椅上，想好你要回到什么时候，你只有一柱沙漏的时间。”

钱雅在心里暗叫不快，这是什么服务态度，竟然连做梦的时间都要限制，她今天还想着晚一点回家，不用做晚饭了呢。

她一边在心里抱怨着，一边走过去躺在藤编的躺椅上，闭上眼之前，正回想着记忆里老张年轻时的脸庞。

沙漏倒置，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带她入梦。

“小雅，小雅？”

钱雅回过神，眼珠乌溜溜地转了一圈，没错，这正是她从小长大的家，水泥墙壁骗不了人，她真的回到20年前了！

钱母正坐在她身旁，见她无异样，继续说：“我瞧着老张家这个孩子挺实诚的，他家托了一个媒人过来和我说了，要不你们试着处一处……”

老张家，不就是她现实中的丈夫么，她可是回来“改嫁”的！

“别！”钱雅连忙摆手，笃定地说：“我这辈子跟老张家可能没缘分，不急，妈，再等等吧！”

钱母震惊地看着她，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钱雅按部就班地在当地一家工厂上班，突然回到青春时代，她尽情地撒着欢，日子有滋有味。

梦里的场景很真实，不急不缓的节奏，等她醒来，一定要给这家店五星好评。

果然，这一等，真的等来了一门好姻缘，是一个叫王兴的小伙子。

他的姑妈早年嫁到了城里，很年轻就守了寡，一辈子无儿无女。王兴也没读过多少书，母亲早逝，父亲也没什么本事，所以他就去了城里投奔这个姑妈，并开起了出租，这个职业在这个年代还是不错的。

姑妈名下有一套商品房，据说以后要传给王兴，他以后可就是地道的城里人了。

钱雅跟王兴处了一阵子，感觉这小伙子不错，不但能说会道，而且人很大方 ，比老张强太多了。

见了两次面，王兴就带钱雅去城里玩，去肯德基吃汉堡，去商场里买了一双高跟鞋，都是他主动买单的，要知道这可都不便宜。

现实中，她是在媒人的介绍下认识了同一个镇的老张，了解了一年多就结了婚，他们奋斗了十几年了才在城里买了一套房。她没想到原来只要等个一年半载，就能有王兴这么好条件的男人送上门来。

她和王兴发展得很顺利，两人郎有情妾有意，很快将结婚提上了日程。

在老家办完了婚礼，钱雅自然要跟王兴去城里发展，但她没想到是跟王兴的姑妈一起住！在她的设想中，他俩应该单独住，毕竟结婚了，和姑妈住一起，有点奇怪。

可王兴不同意，还理直气壮地说：“我姑妈是拿我当儿子的，以后我还要给她养老送终，你就把她当你的婆婆对待，你放心，以后不会让你吃亏的。”

她当然知道，王兴所说的不吃亏就是指那套房子。

可房子跟她没半毛钱关系，她看中的，不过是王兴将她捧在手心里疼罢了。

在这件事情上，他们始终没有达成共识，没办法，钱雅只得硬着头皮住进了姑妈家。

果然，进门的第一天，姑妈就给了她一个下马威，“小雅，既然你嫁进了我们老王家，姑妈有几句丑话说在前面，首先，你必须给老王家延续香火，生个大胖小子。”

“其次呢，你要照顾好这个家，姑妈呢，丈夫去得早，我没有孩子，所以我一直把王兴当成亲生儿子对待，那你就是我的儿媳，这个家的女主人，所以后勤工作你理应承担，姑妈也到了安享晚年的年纪了，以后就靠你了。”

听完这番话，钱雅一时不知如何反应，这王兴姑妈是什么牛鬼蛇神啊，这么嚣张。

可是事已至此，她只能边走边看了。

王兴每天要出车，很忙，当然陪她的时间渐渐少了，但偶尔夜班回来，会给钱雅带些炸鸡、饮料，他知道她就好这口。

可好几次都被姑妈瞧见了，刚开始她也没说什么，后来就板着脸，斥责他俩，“王兴，你媳妇儿是马上要怀孕的人，这些垃圾食品你不能再纵着她吃了，别再让我看见有下次。”

自从住一起后，她可是刷锅洗碗，一样没落下，这老太婆还想怎样？

她不想再忍气吞声，于是开口说：“姑妈，我就这点爱好，你不能连我吃什么都要管吧，还有，怀孕生子是我的自由，您别动不动就延续香火什么的，我不是生育机器！”

姑妈一听，眉毛挑得老高，嘴巴也不利索了，可能她也快意识到自己言辞太过犀利，换了副语重心长的样子说：“小雅，姑妈是为了你好，喝点白开水多好啊，身体好了，生孩子才能恢复得快，难道姑妈还能害你不成？”

钱雅撇着嘴，说：“您喜欢喝白开水，您喝去。”说完，转身就回了房间。

“你这孩子，生活就是一杯白开水，平平淡淡才是真，你那些饮料都是毒……”姑妈在她身后，仍旧不依不饶。

钱雅一下子觉得浑身轻松，从头到脚顿感舒畅，能这样怼姑妈，是她这阵子最想做的事，果然，人年轻了，胆也大了，说话也气势如虹。

可王兴耷拉着脑袋站在她面前，一副为难的样子，“小雅，你过分了啊……”

过分又怎样，她现在可管不了那么多，本来做梦就是图个自己舒爽，她凭什么畏头畏尾，那不是白来体验一趟吗？

然而，惊喜来了，钱雅怀孕了。

确诊的那天，她摸着自己的软软的肚皮，心想，真是太神奇了。但是，怀孕后，姑妈对她的管束更多了，喘不过气来的同时，她看着自己的肚皮越来越大，很快就要分娩了。

重新经历了一次怀孕分娩的过程，这种感觉对她来说，很复杂，又有些荒诞。她看着刚出生不久的小婴儿长得跟小海豹似的，心里也情不自禁柔软起来。

可姑妈见她生了个女儿，毫不掩饰心里的不满意，“小雅，好好养身体，接着生，老王家是不能没有男娃的。”

可能是产后激素在体内乱窜，颇有些洪荒之力被释放的感觉，她答：“要生你生，我可不生了，什么传宗接代，什么延续香火，您可别忘了，您自个也是女人。”

姑妈被她怼得一愣一愣的，只好跑出去找王兴算账。

没一会儿王兴就跑进来，苦口婆心地劝她，“钱雅，你干嘛跟姑妈置气呢，她老了，以后这个家还不是你做主，你的性子真的可以改改了，她毕竟是长辈！”

钱雅讥嘲道：“她是你的长辈，不是我的，要我对她态度好，她对我怎么样了呢？你不就是稀罕她的房子吗？在这一个劲装乖儿子。”

王兴一时哑口无言，只能恶狠狠地瞪着她。

钱雅没想到，重新经历怀孕生子就算了，竟然还要重新经历哺乳和没日没a夜照顾孩子的过程。

一个晚上要夜醒三五次给孩子换尿布、喂奶，而王兴白天要开车，晚上不可能不好好休息，已经睡到客厅去了，她没有谁可以指望，只能靠自己。

一天夜里，她喂完奶后，感觉胸部还是胀胀的，睡不着，她对着窗外，幽幽地说：“老板娘，这个梦什么时候可以醒啊，奶娃真的太累了，我又不能偷懒，那可是活生生的我生的孩子啊！”

她等了好久，仍不见回复，只有簌簌的风声钻进她的耳朵里。她太困了，慢慢地睡着了，却在梦里听到了回答：“别着急，快咯。”

钱雅和姑妈的关系降到了冰点，两人谁也不示弱。

终于，姑妈终究还是忍耐不下去了，将他俩叫到身边，开门见山，“王兴，姑妈这几年对你不薄吧，本来姑妈还指望你给我养老，可现在……罢了罢了，你们现在孩子也有了，该独立了，孩子整夜哭闹，我也休息不好，我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你们……还是搬出去吧！”

钱雅一听，当即愣住，她没想到姑妈会下逐客令，但仔细想想也合理，毕竟王兴不是她的亲生儿子。

可王兴很明显无法接受这样的局面，他已经习惯依赖姑妈，并且他放着老家的亲生父亲不孝顺，这些年一直在姑妈跟前孝敬、伺候，目的也很明显，就是为了姑妈的这套房子，如今被扫地出门，那这房子还能给他吗？

“姑妈，您别这样，是小雅不对，顶撞了您….可是我还是您的亲侄子，我这些年伺候您，您不可能忘记吧。”他一脸诚挚。

姑妈也有些动容，但也很无奈，“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可是，两代人在一起生活，总是磕磕绊绊的，我大半辈子孤家寡人，没看过谁的脸色，现在我也不想每天和你媳妇勾心斗角的，所以，你们还是搬走吧，让我清净清净。”

钱雅觉得姑妈说得有道理，所以她选择沉默，不料王兴知道自己无法劝服主意已定的姑妈，有些狗急跳墙的意思，拉着她到姑妈面前，一脚踢在她膝盖背面，她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比起膝盖的疼痛，此刻她的心更痛，简直不敢相信，王兴他想做什么？

“姑妈，小雅跪下给您认错了！她年纪小，不懂事，您别生气了，行不？”王兴也跪在地上，朝姑妈磕着响头。

钱雅这一刻才发现，这王兴原来是个“姑妈奴”！而且恐怕对姑妈的孝心是假，觊觎财产才是真！

姑妈一边拭泪，一边低泣，又不忍又生气。

而钱雅，心乱如麻，不可置信，磨得牙齿都咯吱响，所有词语都无法形容她此刻的震惊和愤怒，她甚至懊悔，千挑万选，她怎么选了这么个垃圾男当丈夫？

原以为是个美梦，没想到是个噩梦，不行，她要醒过来！

“醒醒！”

她感觉被人摇晃着，下一秒她使劲睁开沉重的眼皮，终于，她醒过来了。

“我的膝盖！”她立即直起腰，摸着自己的膝盖，发现并不疼，刚刚在梦里可是结结实实地跪在了地上啊。

有人给她递了一杯水，是那个姿态优雅的老板娘。

她接过喝了一口，惊呼：“是甜的！”

“对，加了糖。”老板娘看着她，问：“你还好吧？”

想到梦里种种，她摇了摇头，“不太好。”

她瞥见吧台上的沙漏还没漏完，按理说梦应该还没结束，一定是老板娘见她面目太狰狞，所以将她摇醒了。

付了钱，她闻到书吧里有一股糖果的清甜味，像一汪泉水熨帖着她的心，她调整了一下情绪，有些失落，但又觉得某个心结解开了。

西边一抹斜阳，血红色，一团一团飘散着，聚拢着。

一场梦，给她带来的震撼，不亚于回首20年婚姻的细碎。

本以为王兴符合她的所有期待，避开了老张所有的缺点，然而却也不是对的人。

婚姻中不存在完全合适的两个人，所以找对象，你选谁，都会后悔，也都必须经历生活的一地鸡毛，因为你我都是普通人。重点是，你将如何经营你的婚姻，你将如何引导你自己和你的另一半去改善。

人生的挑战从来不会停止，安于现状才是最大的敌人。爱情一开始时的如胶似漆，总要随着时光流逝归于平淡，变成一杯无味的白开水，但如果有意识地加点白糖，哪怕加一点胡椒粉，也会别有滋味。

而这需要两个人的共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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