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刀入夜 知乎小说
苏旷走进神捕营的时候,铁敖嘱咐了三条禁令:不许沾酒,不许摸刀,不许见我。
真正的「神捕营」在隔壁,有一道又黑、又长、又宽的墙阻隔着,少年们不许过去,那是禁地,他们也并不那么想过去,那道围墙下面,好像腻着厚厚的血污,每本卷宗里,都是血腥、杀戮和人命。
什么年纪就做什么事情,少年们格斗、学习,简简单单地生活就好了,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不会跨过那道墙,他们还可以随时随地选择正常人的生活。
但苏旷有点特殊,这里每个人都知道他的身份,他是铁敖唯一的徒弟,铁敖的威望在神捕营一时无两,铁敖坚辞副总捕头不就,就没有第二个人敢出来就职。
大多数人都认定,苏旷是神捕营将来挑大梁的那一个,他们对他寄予厚望。
铁敖把苏旷全权交给步踵武,步踵武是经验丰富、宽厚热心的管带师傅。他拿出了全部的精力和热情,要把一株幼苗栽培成国家的栋梁之材,他严格拟定计划,一板一眼地执行,不会急于求成,也不会放低要求,不会疾言厉色,也不会宠到没边。
武师傅喜欢苏旷,几乎所有的管带师傅都对这个小家伙有感情——这是神捕营的孩子,很多人在他乱哭乱蹬腿的时候就见过他,给他喂过米糊,把过屎尿。他们并不舍得对他疾言厉色,即使他犯一点无伤大雅的小过错,也就是拎出去罚站而已。
苏旷度过了头两年愉快的时光。
他没有什么可忧愁的,他最喜欢的是练武,师傅们让他做的也就是练武,这简直就像是一个贪嘴的老鼠掉进了蜜糖罐里。他的衣食住行都有人照料,走到哪里,认识不认识的人都会高高兴兴跟他打个招呼,这儿比楚家好多了,他差点忘了楚随波。
他在疯长,一日千里,在他的身体里,好像有一个很隐秘的机关,忽然打开了,所有的洪水猛兽都一起冲了出来。他个头在拔高,骨骼在变结实,肌肉约好了一样的一起冒出来,关节里好像长着小小的绷簧,蓄满了力道。他天赋绝佳,悟性很好,根基打得扎扎实实,他如饥似渴地吞噬一切刚刚学会的技巧,而且不用太过练习就能熟练掌握。他得到的比梦想的还要多,每天心满意足地上床,清晨都迫不及待地跳起来,看看今天会有什么不同。
那是天赐的岁月,金子一样闪闪发光的少年时代,他在狂飙突进,他知道,这段冲刺的终点,就是未来光辉岁月的起点。
武师傅笑得合不拢嘴,每个月写报告,都像是农家获得了大丰收。
苏旷的习武之路一帆风顺,直到有一天,一切戛然而止。
那是很寻常的一天,他一如既往地练完拳,洗个澡,洗着洗着,忽然感到了厌恶。
这厌恶突如其来,势头凶猛,他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莫名其妙地厌恶练拳,反感那些油浸浸的木柱,傻乎乎的石桩,吵吵闹闹的呼喊,乱哄哄的校场,他不明白怎么回事,只知道今天无论如何不能再练了,他跟武师傅打了个招呼,武师傅还笑呵呵地安慰他,没什么,很正常,回去睡一觉就好。
他睡了一觉,第二天依然如故。
之后他就彻底停滞不前,那种突飞猛进的状态消失了。
他身体里那个隐秘的开关忽然打开,又忽然合上,开始和结束都不由自主。
这不合常理,他才刚满十二岁,黄金时代应该刚刚开始才对,没有就此打住的道理。一开始步踵武还安慰他,说低谷,很正常,等等就好,但他等了一天又一天,一个月又一个月,境况越来越糟——不管怎么拼命,就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他只能硬练,但硬练后患无穷,他在格斗中开始失控,心浮气躁,控制不住自己,避不开对手的要害,武技变成暴力,他的状况越出越多,伤人伤己。
他人生第一次退步了,这是他无法接受的现实。
步踵武叫了停,这孩子的状态很危险,不能再让他练下去。
许多人都在一起商议,许多人都在着急,神捕营中有名的高手都来看过,都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情——这是不正常的,苏旷的身体还在疯长,这样的筋骨、天赋和年龄,只有进步快慢,不应该停顿,甚至倒退。
苏旷开始沮丧失落,他做梦也没想过,会在最擅长的事情上出问题。他从没有一刻怀疑过自己会变成一位真正的高手,他烦恼的,仅仅是变成绝顶高手之后,是继续吹牛还是学会谦虚之类的选择。
他的骄傲和锐气其来有自,他根本接受不了,自己会变成一个平庸的武者。
少年们看他的眼光也开始变化了,从羡慕到惊讶,从惊讶到同情,从同情到嘲笑——他享有特权,享有特权就得拿出镇得住别人的表现,不然凭什么。
山洪不能冲进河道里,就会泛滥成灾,压力不能变成动力,就会变成戾气。
叛逆期来得汹涌澎湃,苏旷开始对别人的挑衅在意,继而还击,也挑衅别人,不再服从师傅们的命令和安排,反抗一切约束。
师傅们陆续对他失去耐心,管教他很麻烦,他会顶嘴,揍他也不行,他会还手。
师傅们建议来点硬的,让他彻底明白神捕营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容不得无法无天。
武师傅不同意,武师傅认准苏旷是他带的孩子,他们商议了一通,做了折中,把体罚变成杂役——扫扫地,刷刷靴子,总之干点活,出点汗,这么精力旺盛的一个半大小伙子,不能闲着,闲着会出事。
他不太乐意留在神捕营了,他走进熔炉是为了百炼成钢的,如果成不了钢,熔炉就是炼狱。
没人敢放他走,他已经具备作恶的能力了,这么做对他不负责,对外面也不负责。
师傅们议论过,神捕营出过叛徒,曾经有个人,位列十大名捕之中,他是铁敖亲手带出来的,之后反目成仇,无恶不作,在一次围攻里,勾结大盗,反手杀了自己四十多个兄弟。
那是神捕营出过的最为痛心也最为羞耻的事,铁敖从此没有再手把手带过年轻人。
那个人被抓回来之后,铁敖向刑部请命,自行发落,他亲手把那个人吊在神捕营的旗杆上,吊了三个月,从生龙活虎,变成一具腐尸,再变成一具白骨。
这个故事让苏旷不寒而栗,他常常遥望隔壁的旗杆,满眼都是自己的影子。
师傅们是说给我听的吗?看似无意,但也不一定。
我会变成那种「祸患」吗?好像不会,但也不一定。
如果我确实会变成「那种祸患」,那么,趁早了断也好,这可能是我唯一能做的「行侠仗义」的事。
他慢慢地被想象中的恐惧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试图把脑海中的这种想象清理掉,但越努力,反弹越大,他明明白白地看到那是有可能的,他不畏惧任何战斗,这是好事也是坏事,沾点血的格斗更让他兴奋,他的骨子里有不可剔除的野性。
他天天跟自己较劲,无中生有,天人交战,又怕自己平庸,又怕自己出息。
他常常想,大病一场就好了,这样就不用想太多了,可他健康得令人发指,喷嚏都没打过一个,吃得又多,睡得又香,谁都不觉得他有问题。
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身体继续茁壮成长,无视他的小小心灵。
他央武师傅带个话,想见师父。武师傅去找了铁敖,铁敖很忙,忙得团团转,只匆匆回了一句话——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