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内里 知乎小说
常恩站在过道里。
虽然时间还是下午,但过道里已经很黑,南侧屋外厚重的树荫间漏过来零星几点日光,隔着废弃的办公室,把靠近内走道这侧的磨砂玻璃映得发黄,堪堪在木地板的纹理间晕染开来。
眼睛已经适应了幽暗的环境,罗盘指针摇摆了几下后稳定下来,戌、乾、亥三山对应的西北方向指着过道尽头的拐角,房梁上空空如也。
常恩收起罗盘,向前走了两步,一股刺鼻的气味莫名出现在鼻腔里,是生肉被燎烤后烧焦的味道。
他又嗅了嗅,迟疑地往前又走了一步,脚下的木地板长长地「吱呀」了一声,常恩最终决定站住。
拐角那边视线不及的地方,细小又持续地传来刮擦墙壁的声响。
常恩屏住呼吸,左手五指回拢,掌心一片湿冷。
一个瘦长的人影侧着从拐角处走出来,似乎是个单薄的女人,一袭吊带的长裙被瘦弱的肩膀挂着,裙色原本应该是青白色的但看着十分肮脏,还有火燎过的卷边;披肩的长发,有些烫烧般的凌乱,从脑后左右分开,露着纤细的脖子和脖颈以下突起的肩胛和脊柱骨节。
她的一只手上拖着一根碗口粗的棍子,耷拉在地上,随着幽幽的步伐一路刮擦,声音虽然细小但尖锐绵长,仿佛划在喉管里一直能扎向心脏。
那个女人踱着步,姿态缓慢又稳定,直到红裙下的脚尖碰到地上的一个物件,她定住,隔着长长的走道矗立在常恩的对面,背着脸。
女人定在那里,过道的天花、地板和墙壁间,如画框一样呈现着一副背影。屋外树荫处析出的光线时明时暗,却没有改变这张画上任何的光影。
仔细观察的常恩进而意识到,女人拖拉在地板上的并非什么木棍,那就是「她」的一只手,一只长得离谱的手,耷拉在身后,五指弓起,指甲插在地板里,拖拽出深深的抓痕。
常恩左手的握诀仍未改变,护在胸口,尝试慢慢后退了一步。
「吱——呀——」
木地板又不识趣地响了。
「背影」头微微侧了一下,仿佛听到了声响,整个脸转了过来——毫无血色的下颌在纷乱的头发间露了出来。
常恩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看到了下巴以上的面容——
那张脸,如果可以称呼为脸的话,突兀地呈现在「她」切实的身体上。常恩只感到一股晕眩,并非体感上的恶心,而是他直接看到的那个红衣女人本该是脸的部分,与她的头发、躯干和长裙不同,似乎并没有确切的实体,近乎虚幻的脸部,犹如一摊翻滚着的浑浊浆体,一锅沸腾的粥。
粥的表面恣意地显出古怪的颜色,像荡漾在水沟里的油膜,又像电脑电视上的故障斑点,让常恩有种头晕眼花的错觉。
在这一摊混沌里,一个黑色的旋涡在慢慢移动,如果执意还把这一摊称为脸的话,那这个旋涡倒是像「她」的眼,又或者是嘴。
常恩也终于发现,对方停止的脚边有一个物件,正是原本悬挂在房梁上的金刚结,此刻已掉在角落的一摊碎屑里……
01
「你怎么了?」
常恩从晃神中清醒过来,自己仍然靠在沙发上,旁边工作台前的郭闻从笔记本电脑边探着头,望向他。
「想事。」常恩平淡地说,然后一副慵懒的样子随口问道,「所以,上次在那个工厂你一共经历了两次?一次关于拆卸风扇,一次关于收拾钱包和工作服?」
郭闻的头别回去,继续搬弄着自己的电脑,声音从屏幕后面传过来:「就一次,老厂长拆装风扇送进仓库那次,只不过之后他把那个装着钱包的箱子拿出来看了很久。」
沉默了一会儿。
「我想,主要是因为他看那个箱子才能让我触发情景重现的吧。」郭闻补了一句。
常恩眉毛一扬:「你怎么还管这个叫『情景重现』,不喜欢我给取的名字吗?」
房间里安静好久,才听到郭闻闷闷地传来一句:「那个名字太羞耻了。」
「怎么会?」常恩夸张地直起身来,试图看到躲在屏幕后面的脸,「多好的名字啊!还那么对应你的……」
「行了,行了……」郭闻紧急喊停,全身显示着抗拒。
「嘿嘿。」常恩坏笑起来,「反正我会这么称呼,我可是超满意的,哎呀,看来我真的是很擅长起名字。」
他继续玩味地瞟向屏幕后面那张脸。
「谁说不是呢,一个工厂的热舒适问题你都能扯出旱魃来。」迎来的是冷冷的反击。
常恩也不反驳,不以为然地重新躺回沙发里。
两人的工作室里又是一片沉寂。
许久,倒是郭闻先沉不住气:「你说的那些妖怪,如果看不见,那岂不是无法证伪?」
面对同伴鲜有的兴趣,常恩再次坐起身来,慵懒地单手撑头,缓缓地说:「你用唯物的思维来讨论这个,是不是逻辑起点就有问题?」
「你的意思……倘若唯心一点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会的哦。」常恩漫不经心地说。
屏幕那边转过来一双明亮的眼睛,等着下文。
「日本有一个关于『表社会』和『里社会』的说法,很有意思,我在这借用一下。常规的、正常秩序下的、运行通用价值观的世俗社会,也就是正常生活中的这个,可以被称为『表社会』;相对地,潜藏在这个光鲜社会暗面的,有自己运行机制又脱离于寻常人生活的,就是『里社会』。」
郭闻明显有疑问,但还是选择静静地听。
「听上去,这个里社会似乎就是说的日本极道管辖的黑社会,但是,就范围而言,里社会要更加庞杂和离散。相较而言,黑社会不过是里社会温床上几丛稍显茁壮的菌菇罢了,因为它们需要借助温床的滋养,比如黑道赖以生存的特种行业需要完备的消息系统和流转系统来吸收可能的客人和劳力,以及把行业收入、赃物、违禁品用不同的方式转变成合法交易——这牵涉到太多的环节,如果每一个环节都由黑社会来把控,它们的运营压力和被曝光风险远大于将这些工作交托给一个更加灵活和灰色的地带来承接。这也同时意味着,那个离散且活力的灰色的领域会反向定义黑道的一些规则,而不是被黑道所钳制。
「它的离散和活力,不仅仅可以养活那些极端的暴力团体,同时还可以用来接纳和发展那些在『表社会』里受到排挤的群体。比如,特殊性取向者的同盟,或者,某种日本岛内监管药物的需求者集体。他们都有自己在真实社会中的身份,但或许某个内部的圈子才让他们真正地归属。而有意思的是,这些圈子欣欣向荣的,一直都在,但对于表社会的普通人来说,就像并不存在一样,他们看不见。」
说到这里,常恩看向郭闻,挑衅地问:「以你的智力,应该知道我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吧?」
「你的意思是普通人在表社会,而妖怪们在里社会?」想了想,郭闻又修正了说法,「不,你的意思是,人对于现实世界的常规认知是『表认知』,而妖怪在『黑认知』,而支撑他们生存规则的是不容易被普通人掌握的『里认知』。」
常恩欣赏地点点头:「啧啧,和你说话真是方便。认知的『表和里』这个说法挺好的,延展一下,表和里,它们加在一起形成了认知的完整范畴,在某些地方,它们甚至互相渗透,互为你我中的一部分,可对于普通人来说,了解『表』便足够支撑正常生活,让他们以为这就是世界的全部,全然不知,代表里认知的蛛丝马迹就散落在他们周边,只是他们视若不见。」常恩双臂张开,像指挥家一样挥舞着修长的手指。
「但是,」他的动作一顿,「倘若普通人因为某些原因,和『里认知』里的家伙们产生了羁绊,那些飘零的痕迹就会牵动起『表认知』里的寻常事物,从而浮出水面,所形成的涟漪才得以被普通人感知到,这就是普通人见证不可思议之事的第一阶段。届时,那个倒霉蛋眼里一定是这样的图景——一件透着诡异的平常事。因为能被感知所以看似平常,可也因为有违熟悉的因果所以透着诡异,自行移动的水杯、空房间里的黑影、莫名其妙的声响,这些经典都市传说中的恐怖桥段,都符合如是的设定。」
郭闻反驳道:「并不是所有平常却诡异之事都是真的怪事吧?《走近科学》不就很喜欢用这种套路吗,抛出一个看似诡异的故事,一番追查最后却是个狗血的闹剧。」
「哈哈哈!」常恩像是听到了最有意思的笑话,在沙发上抖个不停。
「没错,但这不正好对应上了普通人观测怪异事件的视角了吗?与其说是对观众猎奇的投其所好,不如说,一旦有平常且诡异之事被人察觉到,『里认知』就从表的缝隙里露头出来。还记得胡立斌的工厂吗?正是因为他和父亲之间的矛盾并未消解,甚至在接手工厂后不断扩大,才让他不自觉地认为工厂里的情况非常诡异,这才找上我们,当然,他自己可能全然没有意识到这点。那时候,一切司空见惯的事物都变得可疑起来,让人发觉『表认识并非全部』。」
说罢,常恩突然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走到工作台边,一脸严肃。
「干什么?」郭闻警惕地问。
「我给你展示一点法术吧。」
02
常恩眼角微眯,抽了一张湿纸巾擦了擦手,喃喃地说:「真怀念啊,还是我学徒的时候习来的,好久没使用过了。」
「常规认知里,人体当然是一个整体,依靠神经、肌肉、骨骼、皮肤连接在一起,但是只要懂得其法,就可以毫无痛感地拆开这个整体,骨骼相连会稍微麻烦点,但是,倘若选择一些软组织居多的器官……」突然,他左手捏了一个奇怪的手印,伸出右手轻轻夹住郭闻的鼻子,一脸凝重。
郭闻一怔,不敢动弹。
抛开这糟糕的氛围不想,郭闻感觉到常恩冰凉的手指开始拖拽自己的鼻子,力道不大,却似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