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初文学网

画家 知乎小说

分类: 美文  时间: 2023-10-30 00:20:36  作者: 大熊 
画家 知乎小说

画家的厄运从三十岁那年开始。

他在不到十平米的画室里午睡,梦见自己的画作在一间通透明亮的展厅正中央展出,还没来得及将画框扶正,他就被一阵钻心的疼惊醒。一只老鼠仓皇逃遁,他的脚后跟在流血。

寒冬岁末,秋菜无精打采地耷拉在窗沿上,窗外的白雪积了一层又一层,连飞鸟的痕迹都看不见,哪里来的老鼠?他赶忙起身,一瘸一拐走到画了一半的水墨画前,从废纸堆里撕下一块发黄的宣纸,胡乱敷在小拇指指甲大的伤口上,血渗透薄纸,像一朵即将凋零的蜡梅。画家全然不知,系里正开着会,讨论他的思想作风问题。当他一只脚趿拉着拖鞋,胳膊底下夹着一袋瓜子,出现在会议室门口时,他的同事们发出了老鼠觅到食物之后的吱吱声,听上去相当满意。

从市美术学院毕业之后,他因为画得好,被留了校,系主任黄慈海的赏识让他从层层审查中留了下来。用黑墨水写着「阎世存」三个字的大红榜贴在校门口的布告栏里,他成了别人口中被破格录用的「阎大才子」。

这在他听来极端讽刺。

那一年,他刚从临沂农村采风回来。同期毕业的同学有的去了美术出版社做编辑,有的到中小学当美术老师,有的家里托关系进了机关单位。二十一岁的阎世存背上装满一个画夹子的厚厚的画,虎口沾着蓝白色颜料,还在隐隐留恋山村带着泥土气息的风,还有天际变幻莫测的云。

八十年代末的夏天,阎世存甚至记不清来到村庄前发生的一桩桩往事。他一路搭乘运货的卡车,吞吃了一肚子风尘,一头扎进山野,在老农家里寄宿,靠窝窝头、黄豆酱、大葱、干豆腐为生,余下的只是漫无目的的晃荡。云朵缀在蓝天之上,骏马飞奔如滔滔江海,海豚从海面高高跃起,时而又成了一个梳着辫子的姑娘的侧脸,何时云层汹涌翻滚,何时交叠又分开,就像蘸了水和颜料的画笔,只有落在纸上的刹那,才知道成了什么形态,有了哪种可能。阎世存入了魔障,不分昼夜地画,有时非要雨点砸在画纸上,晕开纸上的一朵云才察觉大雨倾盆。若干年后,他迟迟领悟,在天穹之下无所顾念地作画,是他一生的巅峰时刻。

而眼下,离开聊以安慰的自然和山村,除了画画,他什么都不会。

父亲见他回来,头发蓬乱,脖子后面晒脱了皮,眼神里还多了一分喜悦,老人家有如神谕一般嘟囔了一句:别给我惹事就行,你自己看着办吧。这是父亲第一次对他宽容。一做不了官,二发不了财,阎世存只能听从导师黄慈海的建议,回到学校,从讲师做起。

风格主义、折中主义、经验主义、象征主义,八格、六气、六法、三品……他硬着头皮想记下这些名词,它们却像不可捕捉的灰尘游离于身体之外,在他急切需要时逃遁得无影无踪。只要讲到绘画理论,他便感觉自己成了一架机械运转、轴承艰涩的旧机器,吱呀作响。舌头打结,手心冒汗,双脚像站在烧红的烙铁上,来回腾挪,不由自主地干咳,缺氧晕眩。讲台底下的学生开始还茫然望向他,后来就窃窃发笑,扬起头朝他挤眼睛。他们在等他出错。他想回到画室中。

差不多十岁刚出头的年纪吧,家里来了客,父亲拿出他的画,尽是些扫帚、草帽、木凳子、瓶瓶罐罐之类的,没什么稀奇。他站在角落,等父亲发话。

「世存,你长大后想做什么啊?」今天的父亲还算和蔼。

「我想做个游手好闲的人。」

客人走后,父亲用皮带捆住他的双手,将他吊在房梁上,用另一根更粗的皮带在他身上猛抽。他担心房梁倒塌,不敢晃动,也忘了大哭,身体在撕裂,疼痛从耳根蔓延至后脑勺。

游手好闲,多好的词,为什么会挨揍?他不明白。

他还不明白很多事。时间并没有大发慈悲教会他。

生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他几乎和当时的波折起伏相依相伴。在镇医院做护士的母亲,在镇里小学当副校长的父亲,不分日夜地奔忙着,他们说一声「去开会了」,就消失不见。去开会像是通往另一个时空的密钥口令,将爸妈从他身边夺走。家里的泥墙被大大小小的画像糊得满满当当,再没地方贴上他的画了。书先是被搬到柴门旁的木棚里,和陈年的破烂衣服鞋子堆放在一起,又被转移到储藏冬菜的地窖,任蟑螂和潮虫啮噬,后来干脆在院子里烧成灰。那夜月亮很暗,云很浓,分不清哪些是烟,哪些是云,它们就那样轻易地化成一摊焦黑,像被施了咒语。有时父亲回来时脸色铁青,翻卷的白衬衣领子上有血迹,一整晚一句话不说,如一尊佛枯坐到天明。有时母亲在哭,偷偷地,手绢死死压在嘴上,像是快要把它生吞下去。改造,爸妈对他说,他们都是必须改造的人——改造成什么样呢?父亲还会每天穿熨烫平整的白衬衫吗?母亲的白大褂和身上的消毒水味呢?

阎世存隐隐不安,却不知道那不安和恐惧究竟是什么。没人向他解释,也没人听他讲,他们只像过去一样,叫他吃饭,睡觉,起床。而他所感知的世界,像迎面撞上父亲厚重的巴掌,脸颊上火辣辣地疼。

一盒缺少红色的彩色铅笔和一沓发皱的画纸拯救了他。他画蓝色的天空和想象中的海浪,翠绿的原野和吃草的牛羊,奔跑的孩童手里的风车,骡马和山羊,漫天黄土和花园里的牵牛花。画画,坐在涂满标语的土墙根底下晒太阳,对着井里的水光发呆。他真的成了游手好闲的人,理想中的人。

如果可能,他想一辈子游手好闲下去,却没法称心如意。就在他被老鼠咬了脚后跟的两周前,黄慈海在奔去接电话的途中,撞倒了桌上的金鱼缸,玻璃碎片恰巧划破了动脉,不久便没了呼吸。从外校调来的谭子岭很快填补了系主任的空缺。说起来,谭子岭还是阎世存美术学院的同门,也是黄慈海的学生。当年,阎世存和他都上了雕塑系。谭子岭门门功课都是优等,阎世存勉强及格。老师为他们拟定主题,要「积极向上」,而阎世存偏爱塑那些和他一样迷茫的人,路边眼神空洞的小孩、扛着麻袋走过钢铁废墟的老工人、田地被洪水吞噬后绝望的老农。任课的教师里,除了黄慈海,没人爱教他这样的学生。

谭子岭才是真正讨老师喜欢的那一类。走路时压着步子,腰杆挺得笔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见人便鞠躬叫老师,眼睛里始终闪耀着一束光,好像非要抵达什么地方。会讲话,也听话,不拧巴。人人都说:你们班的那个谭子岭真是好啊。唯有黄慈海不吭声,听人称赞,一笑而过。当阎世存的名字出现在校门口的红榜上时,谭子岭被分配到郊区的一所中专,在那里度过了六年不得志的生活。他恨黄慈海不念旧情,连梦里都在咒骂他,他压根儿忘了每天清晨自己为他端茶倒水,在桌上铺好当天的报纸,忘了在食堂替他打了一个学期的饭,就算这些都忘了,也不该无视白纸黑字的全优成绩,执意要让迟钝无能的阎世存留校。如果不是市美术学院新上任的校长和父亲是故交,谭子岭怕是一辈子都翻不了身,在中专里蹉跎终生。

如果哪天,天塌下来了,阎世存也必然是最后知道的那个人。谭子岭上任后的第一件事,是实行教师教学积分制。每个学期末,由学生匿名填写调查问卷,同事互写评语,还要在档案里列出发表的论文。这是前所未有的事。阎世存就这样毫无防备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枪口上。每一项都排在末尾,惩罚方式是

相关Tags:生活

猜你喜欢

精选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