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 知乎小说
昭妃生辰这日,京师下着小雨,听闻她去世的时候,京师城里也是下着这样的绵绵小雨。
侍从在寺外等候,沅儿给我撑着一把竹伞,走上国寺石阶,主持在大殿外迎我。
大殿内,我接过一炷香,跪下来拜佛祖,接着为昭妃重点一盏长明灯。
我注视这盏灯,忽得出了神,她的生辰,今日也是她的生辰。
「老衲已经安排好守灯寺僧,请小姐移步厢房休息。」
我低首猛地眨了眨眼,恢复仪态,转头对住持道:「冬日来时见后山景致甚好,现下入了春,想必更是好看,我便去后山赏赏景。」
住持看了我片刻,躬身道一句「阿弥陀佛」。
后山上的树皆已长出新叶,望去青色满山,的确美得令人感慨,进林中一条小径,下石阶,山下的马车早已备好。
马车约莫跑了三个时辰才停下,沅儿先下马车,命随行侍卫就在此等候。
现已入夜,这里是一处贫穷的村庄,雨后脚下的路泥泞,很不好走。
沅儿想劝,「小姐,要不还是奴婢去……」
「是哪户人家?」我看着眼前并不整齐的茅草房屋。
沅儿乖乖带我前去,大抵是走到村东头,她打开一家房屋的破院栏,这户人家还亮着灯,靠近屋子时听见里面有人在说话。
「王叔,能否再宽限些时日,过几日,过几日我定将钱补上。」
老者叹气,「夫子,我是看在你教孩子们读书的份上才先让你住在这儿,这……我上有老下有小,你也体谅体谅我。」
青年声音清朗,「我知道,你相信我,过几日我肯定能将钱给你的。」
老者善意道:「夫子,我也劝你一句,早些另谋出路吧,现在又打战了,不知道那学堂还能开多久,也不知道这战得打多久,等太平了,你再来当夫子。」
青年没有再说话,老者又交代几句,片刻,屋门被打开。
开门的老者看见我和沅儿在阶下,讶异得睁大了眼睛,沅儿立即出示一块令牌,示意他不要说话。
屋中透出来的烛光微弱,木门摇摇破旧。
我提起裙角走上台阶,进屋看见简陋不堪的摆设,桌椅裂缝清晰可见,泥茶壶旁放的是碗。眼前惆怅的粗布衣青年背影依旧有几分贵气,是那种多年来养尊处优的公子气。
我加重脚步走近他,青年听见声音立马转过身来,看见我,瞬间怔住。
「你——」他惊得说不出话。
我淡笑了一下,没有心思再同他装,「满京师都在寻十一殿下,没想殿下是在这里谋了好去处。」
「你……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景瑜像在担心什么。
我看了看四周的不堪,没有想到景瑜会想出这样的法子,有这样的勇气,缓缓道:「原是臣女,小看了殿下。」
此刻外头有人新奇地说起话。
「王叔,你怎么在这儿,这位是?」
景瑜听见声音马上冲了出去,那声音又道:「阿瑜,你怎么了?」应当是个活泼的姑娘。
少间,我才转身慢步走出去,见老者忙拉过一位姑娘紧张着急地让她不要说话,那姑娘疑惑转头,看见我,目光便定住了。
「小渠……」景瑜想解释什么。
「十一殿下,你还有一个时辰,若你喜欢,也可以一并带回去。」
说完我走下台阶,径直出院。
二
村外有一条小河,我命沅儿去给我拿了一盏孔明灯,垂下首,灯纸里的暖光晃晃在我手中,这样近,这样柔和的一束光。
可……所有人都已经忘了她。
直到冷风吹过,我感觉脸上一凉,抬首放灯,看它缓缓上升,亮在蓝黑夜里。
沅儿不解,「小姐,这次十一殿下闯了这么大的祸,还暗中命人伤小姐,实在太过分,为何……你还要选他?」
孔明灯已渐要比墨色的山高,我想到爹爹,良久,沅儿见我没说话,深低下头。
我忽道:「或许是他不想让他死,」继续喃喃:「不过他也没好日子过。」
这个孔明灯是为她放的,今日是她的生辰——谢矜。
我从未见过面的娘亲,不知道爹爹还能不能想起她的模样,知不知道这一日,也是她的生辰。
我望着那触手不可及的孔明灯出了神,身后传来脚步声,垂眸余光里,才知沅儿已退下。
「她不会跟我回皇宫,你别伤害她。」景瑜理直气壮。
我转身看他,笑了一笑:「原来殿下还知道,您的任性妄为,会害了别人。」
景瑜严肃道:「你不要以为你可以在这里胡作非为,伤害无辜,我才是皇子,你不过是个太师的女儿。」
我低首,不由得微勾唇,「皇子?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抬首看他,「殿下不要让人觉得烂泥扶不上墙才好。」
温柔笑对他道:「爹爹会纵容殿下,但臣女是有底线的,殿下最好,不要试探。」
说完从他身旁走过,往马车的方向去。
翌日景瑜跟我同辆马车回京,直接进宫。景瑜已换了身衣服,不情愿地走到自己寝殿,殿内宫人皆忙来庭院跪迎,面色紧张害怕。
景瑜进去沐浴更衣,我觉得无趣,在庭院中闲走,注意到偏殿的太医依旧忙得不可开交。
没有听闻近来宫中谁人伤病,我忽觉疑惑,进偏殿去看。
此刻太医院院首正紧张交代着药侍什么,我转身看见捣药药侍旁放有极金贵的治伤药待捣,回头,院首抬头恰好看见我。
「澹台小姐。」院首忙过来行礼。
我同他回礼,「殿下这些日子劳累,还劳大人多操心。」
他点点头道不敢不敢,应该的应该的。
回府前,我去看爹爹,给了总管内侍一些银子,他笑呵呵地道爹爹这几日在宫中很好,处处被好生照顾着,咳嗽一声都立即会有小内侍送茶上去。
我听罢点头说了些客套话,便转身安心出宫了。回到府中坐在房中下棋,沅儿才迟来地向我道宫中情况。
总管虽不是我的人,但有端茶倒水的小内侍是。
「前线似乎有重要的人受伤了,宫中在忙着制上好的疗伤药送去。」
我抬手将要落子,停顿片刻,收回手把棋子握在手中,「十一殿下回宫,京师里的那些人应当都知晓了吧?」
「知道十一殿下其实是失踪的,都已经收到了消息。」
正想着如何让景瑜吃吃苦头好,现成的法子就来了。
我将棋子落下去,笑道:「江夫人知道九皇子大事将成,该让女儿九皇妃帮一帮九皇子才好,」
语气放缓,「回宫的景瑜,实在是不必要的麻烦,不如让所有人最后知道,十一殿下——不治身亡。」
「小姐?」
我拂乱棋盘上的棋子,示意沅儿上前收棋。
她将最后一颗棋子收进棋笥,我淡淡地道:「什么重要的人——是皇帝。」
三
皇宫特制的疗伤药送去前线,又将受伤之人的消息压得如此安静,若是九皇子或什么大将军,不必如此。
受伤需药医治的人,必是陛下。
这些药送去前线,有九皇子在那儿,皇帝不一定用得上,皇帝若是死在前线,九皇子就能顺势掌兵握权。
不能让他得逞……
荣王才不想管谁当皇帝,眼下却只有他才能救皇帝。
景瑜要是受受伤,中中毒没关系,但要是连着荣王妃有什么差错,荣王指定是心疼自己王妃的。
如此,才会领自己的兵去前线支援,制衡九皇子。
不过九皇妃替九皇子除掉景瑜就好了,倒也没那么傻,去动荣王妃。没关系,这种事有的是法子把祸甩到她头上。
夜晚我抬首望月,得知临夜时分景瑜宫中又换了宫人,白日出来迎他的人都死了,景瑜独待寝殿,愧疚不已。
这场战,从一开始便是错的。
很快荣王因荣王妃险些被毒害而带兵出征,荣王妃受了惊吓,荣王出征前她抱着他不肯让他走,荣王哄了她好久。
景瑜自然没那么好运,差点半条命都没保住,不得不躺在床上真养起伤来。
他不喜看见我,我也很少进宫去看他。后来又觉得,该多去气气他的。
太后知道景瑜受伤,忙从行宫赶回来看他,而后又调许多宫人去他殿中照顾。
夏日的天闷热过后淅淅沥沥下起雨,京师多雨,这样的天看着沉郁,爹爹的身体也越来越不好。
现下他多在书房处理公务,喝药需得热好几遍才记得,晏大夫私下同我说他这些日子实在太过操劳,再这样下去,身体怕是会撑不住。
我失魂落魄地应了晏大夫,默默走到亮灯书房,看见爹爹提笔埋头在书案中,我同他说话,他全然听不见,或者是抬首看我片刻,才会答我的话。
我只得在他房中多点些安神香,让他不小心睡着时能多睡会儿,睡得好一点。
没过多久,前线传来捷报,同时也传来双方打算议和的消息。
陛下到底是老了,竟会议和。
这消息一传来,京师当中的贵女人人自危起来。须知五年前大周与北临一战,北临向大周要了一位公主和亲。
眼下宫中无适龄公主,若再有和亲,非皇室宗亲贵女不可。
我坐在屋中看书,听沅儿说完这些消息,不禁想起当年和亲那位公主是太后最疼爱的小女儿,缓缓卷起书卷。
五年了,又是五年。
此次打战,九皇子趁陛下之危,都已生起弑君的念头,陛下又会如何处置他呢?
定不会放过他吧……
爹爹的精神好了一些,消息不假,他紧接开始筹备迎回陛下圣驾与议和之事。
京师好像终于太平了下来,夏日最后一场雨渐停,我撑伞闲走,不知不觉到太学门前,看见里头白衣学子相互作揖问好,神采奕奕,满怀抱负。
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我收了伞往回走,忽有人叫住我。
「澹台小姐。」
转身,看见一位熟人。
王绎有礼作揖,我略含笑点了一点头。
他带我去京师郊外一处风景甚佳的地儿散步,茂林青山下如镜的湖水澄澈,沿湖立亭廊。他道前日去看爹爹,见老师身体已好多了,他心里也就放心。
说着说着聊起战事,王绎感慨,「骠骑大将军就是缺了个像扈齐赫那样的子辈。」
我没有说话,他继续道:「不过相信我大周不久也定会有这样一年少也善战之人。」
我淡淡笑了一笑,扈齐赫,未及弱冠的北临战神,北临世子。
四
听闻北临人粗犷,哪里是会怜香惜玉的人,京师贵女足足担心了一月有余,总算放下心来——此次议和议的通商。
北临王会让世子扈齐赫亲自前来商议此事,除此之外……还有五年未回母国的霖华公主随行,美其名为回来看望母国。
太后再次听见霖华的名字,悲恸哭叹起来,好像回到霖华公主离开她的时候,她才十五岁的小女儿,就要去嫁给能做她爹的北临王了。
九月十五日秋,北临使团正式进京,陛下以上宾礼待。
夜晚宫中举行盛宴,群臣及在京的皇室宗亲皆在宴会上。
这场战没有什么论功行赏,好似没有打过一般。
我收到太后的召,进宫同景瑜赴宴。
宴会于华灯初上时分陆续有人到场,挂半竹帘垂玉长廊里,内侍宫婢颔首提灯在前,我与景瑜不紧不慢地走,看前面上台阶进殿的大臣,谁也不说话。
进殿之后,没过两刻钟陛下驾临,他的表情威严不露喜怒,宴会开始,总管内侍领他意,高声宣北临使团。
宴会上人的目光纷纷聚集过去,景瑜饮了一口冷酒,目不斜视,我看他一眼,回头又见太后与霖华公主悲伤对视。
须臾,全场静默得唯剩进殿脚步声。
青年身姿挺拔修长,着身玄色华服,仅一侧身就直教人觉眼前人龙章凤姿,天姿自然。他领其后人行北临礼,礼中不失傲气。
我目光一时没能移开,除却他周身气质,那侧脸总隐隐熟悉,在何处见过?
扈齐赫说话声音明朗而有威势,「扈齐赫代北临,来朝议商。」
座上皇帝此刻显露不悦,「世子无须多礼。」
我看着这个被称为战神的北临世子转身走向席位,再转过身坐下,那张脸现入我目光,讶得我当即不由得微蹙眉——是他!
是那晚山洞救我的青年!
下一刻我努力平静神态,见扈齐赫的目光在一个个经过皇亲与朝臣,趁他看向我前,我垂下了眼眸思忖。
原来那晚禁军与另一波刺客是在捉他,暗中潜入大周的北临世子。
宴会歌舞升平,好不偃意,扈齐赫唇角扬上笑意,转视陛下,其间波涛汹涌。陛下对于议和这个结果始终是不满意,他征战一辈子,被一个少年将军逼得不得不退让。
扈齐赫说话也不知是否故意,故意气陛下。
整场宴我暗暗地饮冷酒,心中不安。
宴散之后,景瑜醉了,被宫人搀扶着回凌轩殿,内殿里他甩开宫人的手,喝退他们。
他摇摇晃晃走到我面前,猛地紧握住我手腕,眼眶发红,顾自发笑,「澹台小姐,十一皇妃。」
松放开,跌倒在床上笑得眼中起一层水光。
我注视床上身不由己,痛苦无奈的他,心底自哂,不知是心软还是畅快,抑或……顾影自怜。
时辰尚不算太晚,宫中长廊上摇挂的灯笼明亮,出宫道上我经廊下,至一处转道时看见有个身影似在闲逛,下一刻那修长身影朝这里转了身。
我立在原处,见他负手朝我走来。
那晚他低首给我包扎的时候看不出来,原这十九岁的青年身上有这样重的权势感,与生俱来。
他距我五步远,我低首见礼,「世子。」
扈齐赫继续向我走了两步,看看周围,「本世子迷路了,你带我出去。」
我点头,转身吩咐沅儿,「沅儿。」
沅儿领意上前,请扈齐赫回驿馆。
他轻笑了一下,「一个婢女,」一字一句慢慢严肃,「本世子是要你带路。」
我同他目光相对,含笑道:「世子,臣女有婚约在身,不合规矩,」想了想继续说:「臣女命宫人引世子回驿馆,世子稍等。」
我略垂眸从他身旁经过,他轻飘飘道了句,「伤好全了?」
我顷刻顿步,很快离开这个地方。
五
夜深人静,回府就很晚了,我沐浴后坐在床上,掀起衣袖,看着手臂没有完全去掉的疤痕思索。
难道是扈齐赫把我推上马车的?是他以为本来来杀他的刺客伤了我?
不过那辆马车也正好给了他出城的机会。
这么多被安排好的巧合,意外坏了陛下的好事,他心里如何想这场元宵灯会?
璃娘失踪,碍于战事在即,九皇子不好发作什么。现在,在陛下面前更是要安分些才好,他算吃了个哑巴亏。
只是恐怕,陛下早已经知道卫凛的事。
我不由得握紧手臂,听见沅儿走进来碎碎念,「小姐总嫌上药麻烦,大夫说了这药需得每日按时涂,疤痕才能去得快,你看你,现在都已经入了秋,手上还有些痕迹。」
沅儿拿着药膏坐到床边为我上药,一边继续说:「若不是十一殿下闹出失踪,说不定太后会将婚期提到陛下出征前,现在霖华公主回来,太后又记不得婚期的事了,委屈小姐。」
婚期……
近来我倒是也忘了这事,北临使团在京师,婚期的事该是要推到明年去了。
想到景瑜,他到底是真心喜欢那姑娘,还是因为自己被束缚?
「那个姑娘怎么样了?」
沅儿愣了片刻,才答:「在那村庄里好好的。」
我收回手,涂在手上的药膏着实太凉。
曾有一刻,我想过将姑娘带回来,下一刻又觉得罢了,那样的姑娘,在这样的皇宫中,不会有好结果。
景瑜经历这一次,需想通的也该想通了,大周百姓过得哪有想象中的安稳。
我蹙了蹙眉,听见沅儿给我涂完药离开后又走进来。
「小姐,天转凉了,泡泡脚再睡吧。」
我看她忙活着,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温和问她:「我记得,今年你该及笄了吧?」这个小婢子该是比我小一年岁。
她愣愣地抬头看我,「小姐……」
「我记得是那一年回京师的路上买了你,没想到都已经六年了,若你有心婚嫁,我会给你备一份厚厚的嫁妆。」
「小姐……」她着急起来。
我断了她的话,「只是这两年不行,我还需要你。」
沅儿似有许多话想说地看着我,我轻踢了踢盆沿,把脚缩回被窝,裹起锦被睡觉。
扈齐赫竟会亲自来,京师的风雨怕是要比从前猛烈几分了。
六
今日早饭前陛下的总管内侍来传口谕,言爹爹这些时日辛苦,让他在府休沐。
爹爹领着我接旨谢恩,总管内侍躬身半眯了眼笑道:「陛下这是体谅太师,奴才宫里还有差事,就先回宫复命了。」
爹爹待谁都很客气,「有劳公公。」
送走传旨内侍,爹爹转身看我,表情沉重得让人觉得将有大事,「这几日外面不太平,你无事不要进宫了。」
我乖巧答应,「女儿知道了。」
爹爹放心点了点头,握着圣旨回书房,刚走出一步又转过来道:「对了,你与十一殿下的婚事将近,你要好好准备准备。」
「什么?」
爹爹的目光有些许茫然,想起什么,兀自沉吟,「我忘了,婚期推迟了。」
我微微蹙眉,爹爹说罢转回身继续缓慢地走,背影有些孤寂。
「沅儿,」我心慌不安,「去请晏大夫。」
爹爹近来记性愈来愈差,忙公务忙到我进书房看他,他需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便罢了,如今送至书房案上已热了好些遍的药,还是忘记喝。
爹爹最后回了房。
我坐在闲亭软蒲上给爹爹熬早膳后的药,婢子领着晏大夫往这来,我抬首看见,渐停下手中理药的动作,请晏大夫坐于对案。
这是我寻了很久才寻来的大夫,爹爹的身体一直由他照顾。
「我知道爹爹有意瞒我,可他的病亦是我当初请你来的缘由,你告诉我一句实话,现在他的身体究竟怎么样了?」
我其实很害怕,害怕他说一句不好,哪怕一点点。
晏大夫低眉,少间,对我道:「太师是操劳过度。」
「我知道。」
他显然为难,「加上太师上了年纪,有时候就会忘记一些事,还有一些熟悉的不熟悉的人。」
我摇头不敢相信,「爹爹才四十来岁,怎么会算上了年纪?」
晏大夫顿时激动,「太师大人是四十来岁,」平复一下,才解释,「可是他的身体已经不是四十来岁的身体,忙于朝政,心力交瘁,现在,太师只是会忘记一些事,后面,就是忘记人,甚至是……重要的人。」
我当即连手心都发了凉,不由得缩握手,「至亲也会忘记么?」
他沉默但点了点头。
「那有没有什么办法医治,或者说是……调理?」
他道:「有些年过七十八十之人会这样,也不是一直记不得,只是很多时候会不清醒,需要人时时在旁守候,提醒。
自然,意识当中仍旧会念着自己放不下的人。」
我一手撑软蒲半瘫下来,放不下的人,他会放不下谁呢?
此刻炉上的药沸腾,热气略翻着壶盖。
「我知道了,你去吧。」
陛下命爹爹在府休沐,是让他什么也别做了。
璃娘难产去世这消息陛下定知道是假的,只是现在不好明面上收拾九皇子和卫凛,卫凛是伪装成太师府的人夜潜的九皇子府,这件事情上,陛下先对爹爹下手惩治。
怎么办,怎么办,爹爹不会放心眼下的朝政。
沅儿急匆匆跑来,惶恐地道:「小姐,不好了。」
我抬眼看她。
她更加慌忙,「璃娘璃侧妃,跑到了皇宫门前递述纸,告御状,说卫翳将军连同九皇子杀害她父亲,逼她嫁给九皇子。」
我撑案而起,「什么?」
「此事已引起京师百姓纷纷议论,璃娘被陛下的人带进了宫,现下,九皇子和卫将军,卫少将军也被召进了宫中。」
璃娘的父亲竟然死于卫翳之手,卫翳,卫翳——
「璃娘那个孩子呢?」
沅儿摇摇头,小心道:「卫少将军出征后,奴婢便没有再关注他与璃娘的消息,孩子,孩子应当在璃娘手中。」
我来回踱步,若陛下不知道卫凛截璃娘之前就进过九皇子府,那必然认为璃娘的孩子是他的孙儿。
陛下不至放任自己的孙儿流落在外,可卫凛这些日子没有一丝异动,孩子究竟会是在卫凛那儿还是陛下那儿?
皇宫门前递述状,璃娘是怎么想出来的?她又是怎么突然瞒过卫凛这样做的?
「小姐,要不要……」
我停步皱眉,「静观其变。」
若现在有何动静,就是被陛下等着抓把柄。
「爹爹的身体需要静养,近日送进府的消息,无须传到他耳中,还有进府拜访的人,都推了吧。」
「是。」
七
璃娘跪于皇宫门前告状之时,皇帝正邀扈齐赫下月初一同秋猎,殿中几位朝臣附和陛下的意思,而后总管内侍焦急进来俯耳禀报宫门的情况。
陛下当即冷了面色,遂寻借口请扈齐赫回驿馆休息。
扈齐赫出宫路上不偏不倚遇到被带进宫的璃娘,他对眼前狼狈且手拿述状的女子颇有兴趣,还颇有兴趣地直接拿过那述状看,小内侍吓得不知所措,奈何不敢拦他。
「原来贵朝皇室,还有这等有意思的事。」
沅儿跪坐我身旁,一面禀报扈齐赫的原话,一面随我挑着给爹爹的安神草药。
我慢搓起手中草药,沅儿侧头看我,「陛下知道世子撞见此事后,更加生气了,狠狠责骂了九皇子和卫将军,一时倒没有责罚,只是将他们都暂时禁在府中。」
我放下草药,觉得可惜,「卫翳保不住了,卫凛也要受牵连。」
沅儿不懂,「这种事,璃娘相比于卫将军,不是卫将军更重要些?陛下应当会偏袒卫将军些吧?」
我看了这小婢子一眼,「陛下偏不偏袒有何用,璃娘将事情闹得满京师皆知,最后定是要有个清楚的结果,不仅仅是给她的交代,也是堵住百姓的悠悠之口。她竟然敢冒死跪于宫门告御状,手中便是握有十足的证据,这样一来,卫翳的罪就逃不了了。
最重要的是,关系到边关将士的信服,甚至会让将士们怀疑此人之子,究竟是不是值得追随的人。」
沅儿默了片刻,反应过来,「那究竟是什么人背后推动璃娘来冒这个险?」
「是啊……究竟是什么人,」我似乎已想到那个人,来搅局的人,「高堂上那位陛下,应该知道是谁了。」
沅儿忽携笑意,「小姐,挑完了,」看了看这些草药说:「小姐这样精心为老爷挑安神药,就算是上天也会给老爷一个好梦。」
我抬手轻抚草药,爹爹为陛下尽了一辈子心力,连一个安眠都未得过。
九皇子、卫翳、卫凛,或许……这是个机会。
翌日陛下就下旨命刑部查明此事,得归功于昨日的热闹场面,百姓间讨论得更激烈了,一日无结果,这场坊间的辞论就不会停下。
我忽然想许久未进宫给太后请安,命沅儿去备马车。
才出后院,见远处前厅中有个白色身影,那身影在和管家说什么。
沅儿轻声提醒,「今日太学有一日给学子们休息,王公子想必是担心老爷身体。」
王绎抬手作揖,转身离开。
我望着他,「把马车撤了吧,明日再进宫。」
沅儿顿了须臾,点头,「是。」
徐风吹动檐下的风铃一声清响,小院中银杏老树飘落些许黄叶,我慢步出屋门,见铃下的条纸微微摇曳。
夕阳过窗进屋,思量再三,还是选择进宫,等不到明日。
至后宫前的宫道廊中,一内侍恭敬地躬身为身后人引路,扈齐赫身着墨袍,负手走来的样子懒洋洋的。
果然是置身事外,让局中人忙乱不清。
我依礼停步颔了颔首,引路内侍低头行礼。
「这是谁家小姐?」
我抬首,正好同扈齐赫视线相交,他略携好奇笑意。
内侍规矩答道:「回世子,这位是太师大人的女儿。」
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我没想明白,须臾,低首再向他福了一礼,小退一步后,继续往前离开了。
宁慈殿内先见过太后,陪她说了一会儿话,又到景瑜的殿室。
没了太医在偏殿忙碌,他这里恢复往日的平静,对了,凌轩殿素来很安静的,景瑜喜欢。
小宫婢出来迎我,低着头,「澹台小姐,殿下说,他已知道您为何而来。」
我转视看她,没有理会地打算进殿,她横过一步拦我,头低得更深了。
「十一殿下在做什么?」
「在……在练箭。」
我走进殿,小宫婢忙跟上来,「澹台小姐。」
过几道雕纹屏风来到殿后,后庭院里景瑜手持弓准备射箭,宫婢为难害怕地唤了声殿下。
景瑜没有回头,「下去吧。」
下一刻,景瑜持箭调转方向,直对着我,倏地又转回去,放箭,射中靶子。
「父皇明日就会下旨,让我来主审卫翳一案。」景瑜拿起一支箭。
「殿下这般自信?」
他稳操胜券,「要不要赌?」
我摇了摇头,「不赌,」这样很合我心意,「相信殿下一定能还这个案子一个公允。」
我与他的话已越来越少,也不再有心思同他笑。
「澹台纭。」
我转身离开,他忽然喊我。
他似已于心中想过无数遍,良久,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倒听不出很多波澜了,「我决定要走这条路。」
我与他平静地两两相视,其实他要不要走这条孤独的路从来不是由他决定的,是他逝去的母妃,他高高在上的父皇。
我的私心——从一开始,我应当是有些恨他的。
「好。」
陛下命刑部来审这个案子,案子牵扯皇子与朝中老臣,都不好得罪。
再者这在他们看来的确不算很严重之事,只是一个荒芜边关的酒肆掌柜,一条不重要的人命……
若不是,这件事关系到陛下在别国使臣前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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