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尼拔与斯宾诺莎 知乎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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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会原谅我,这是他的职业。
——亨利希·海涅
我见过纯粹的邪恶。
萨缪尔·琼斯是个六十五岁的老者。他身高中等,灰色眼睛,有一把漂亮的白色络腮胡。说话时,他的音调不高不低,语速不疾不徐,看着你的目光甚至可以用「慈祥」二字来形容。我们抓到他时,他已经杀了三十五个人,受害者全部为女性,都是被他用手勒死的。
「哦,我爱她们,真的爱。」在空阔阴冷的审讯室里,琼斯舔了舔嘴唇,像是在回味「爱」这个词的滋味,「她们中很多人在遇到我之前就想死了,是我成全了她们。我想,如果她们活到现在,她们会成为我的朋友。」
琼斯在收容所、贫民窟、夜店、脱衣舞酒吧挑选自己的猎物。这些徘徊在社会边缘的女性过着动荡而危险的生活,也许她们真的需要解脱,但琼斯绝非慈善家,他对她们下手的根本原因在于:没人在乎。她们就这样死了,被弃尸荒野或者人间蒸发,警察通常不会花太长时间调查她们的案子,所以她们的死亡大多变成了悬案。于是在近二十年里,这位前银行职员在全美各州有条不紊地执行着他的杀戮,就像在享受一场轻松惬意的公路打卡旅行,似乎从来都没有想到自己会落网。当我和搭档佩德罗·冈萨雷斯在加利福尼亚的暖阳下用枪指着他的脑袋时,他还笑着对我们说:「Amigo(西班牙语「朋友」之意),你们搞错了吧?」
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有许多不了了之的悬案,也有许多幽灵般游荡的连环杀手。是泰德在失踪人员报告和犯罪卷宗之间发现了隐秘的匹配模式,帮助我们锁定了嫌疑人。虽然我对把人工智能引入罪案侦破工作向来抱有抵触情绪,但这一次我不得不承认,泰德干得漂亮。
「上帝造就了我。是他让我行我所行之事。」在被问及是否后悔时,琼斯说道,「他知道一切。为什么我要后悔?为什么我要寻求他的原谅?」
在我能够清晰回想起的职业生涯中,我见到过几次邪恶。这些邪恶是斑驳的,如同一张信手涂鸦的通往地狱的门票,有时候你会怀疑,这门票会不会骗过地狱的看门人;而当我深深地看进琼斯的眼睛,我看到了纯粹的邪恶,它不是门票,而是地狱本身。
「老兄,我可真想看看泰德代码里那个老变态的人格模型啊。」从审讯室走出时,佩德罗对我说,「我很好奇,那些计算机天才们是怎么用逻辑符号和数字表示邪恶的。」
「别想了。」我摸出一支烟,想了想,又把它塞回烟盒,「犯罪人格神经网络对研究人员来说也是个『黑箱』,他们只是不厌其烦地训练它,使它不断逼近特定的思维结构,然后得到以概率表示的运算结果。这和我们教育一个孩子没什么区别:你只能教你应该教的,然后期望他成为你想要他成为的人,但就算你把他的小脑子拿出来,切片、染色,一个像素一个像素琢磨,你也不可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佩德罗吹了一声口哨,「很生动的比喻。现在我一点儿也不想知道为什么我家那个小浑蛋整天都要跟我对着干了。」
「佩德罗……」犹豫了一下,我说,「你怎么看,琼斯说的那个,呃,上帝?」
我的搭档从更衣室的柜门后探出头,「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上帝,这就是我的看法。但千万不要跟我讲什么斯宾诺莎、什么非人格化的神了,我他妈现在只想回去干上一满杯杰克丹尼。」
「明白。」
「还有,晚上七点,艾比为我们准备了庆功宴,千万别忘了。」
我冲他笑了笑,「放心吧。受伤之后的事情,我一件都不会忘。」
我叫本尼迪克特·李,今年三十五岁,联邦调查局特工。两年前,在与犯罪分子的交火中,我的头部中枪。在死亡线上挣扎一番后,我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主治医师约翰·斯普林德闪烁其词地告诉我,我的记忆和部分认知功能可能受损——我接受这个代价。经过魔鬼般的复健训练和烦冗的返岗评估,我又重新戴上 FBI 警徽,回到了打击犯罪的第一线。我依然思维缜密、行事果决,依然是那位伟大哲学家的拥趸,但我能感觉到,在我的灵魂深处,发生了某种深刻的改变……这改变是什么,我不知道。说实话,我也不想知道。
「这改变就是,」佩德罗向我举杯,深红色的酒液在水晶杯中摇晃,「酒精和尼古丁也没法儿带给你抚慰了。」
我、佩德罗和他的夫人艾比笑着将酒一饮而尽。一岁半的比利在儿童餐椅里挥舞着他的塑料勺,把番茄肉酱甩得到处都是,犹如艺术创作现场,小家伙对这一成就颇为自得,咯咯笑起来。
「没错。」我说,「我猜这和多巴胺有关,大概我大脑的奖励机制受损了。虽然我依旧抽烟喝酒,但现在这些行为对我来说已然具有哲学意味——我用烟酒填补时间的连续统,而非自我意识的空白。」
烟酒。食物。女人。时间的构成要件。
「瞧,」佩德罗对艾比挤了挤眼睛,「联邦探员本尼迪克特会死,但哲学家本尼迪克特永远不会。」
佩德罗的玩笑话带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一时间餐桌上只余下比利令人费解的咿咿呀呀,直到仿生机器人端上新鲜出炉的杏仁牛奶布丁,沉默才开了道口子。
「谢谢你,安。」艾比冲仿生人点了点头,「哦,我简直没法儿想象没有你的生活。」
「亲爱的,我可要吃醋了。」佩德罗抓起艾比的手,轻柔地抚弄,「你只看到了事情好的一面,我想你肯定不知道仿生人应用最广泛的是哪个领域。」
「性爱服务也不一定是不好的一面啊,」我说,「至少在预防性犯罪方面……」
「注意你的用语,」佩德罗瞪了我一眼,「这里还有一个未成年人。对不对啊,老兄?」
比利冲他吐了吐舌头。
「说到这个,」佩德罗瞥了一眼侍立桌旁的安,「那个仿生人的案子可真是令人印象深刻啊。」
仿生人的案子……我看向佩德罗,而他冲我挤了挤眼睛。
「艾比,您还有什么需要吗?」
说话者是一个金发碧眼、身形曼妙的女人。如果不是有限的智能水平和额角闪烁的光圈(据说创意来自几十年前的一款游戏),我能把她和真正的人类区别开来吗?
「没有了,谢谢你,安。」艾比转向我们,「喂,你们两个,能不能把罪恶留在这个家外面?」
「抱歉,亲爱的。我猜今天的主要议程是庆祝我和本尼破了大案。」
「还有泰德。」我提醒道。
佩德罗摆了摆手,像是在驱赶某种令人不太愉快的气味,「泰德也是罪恶的一部分。本尼,你听到艾比刚才说的了,今天我们要把罪恶留在这个家外面。」
「佩德罗,我不——」
「得了吧,大哲学家!这会儿我们可没心情听你布道。」佩德罗打断了我,「如果你非要感谢什么人的话,我建议你先感谢一下上帝:感谢他给了我们一个温暖的家,感谢他让我们免受罪恶的侵袭,感谢他赐予我们美味的食物。」
他高高地举起酒杯,「阿门。」
「阿门。」艾比应和道,比利拍起了他肉乎乎的小手,而我冷眼
看着这一切,灌下酸涩的酒。像一个真正的局外人。
……犯罪嫌疑人在享受杀戮的快感。众所周知,为了带给客户完全的沉浸感,性爱服务仿生人被制作得极其逼真——这包括它们的外表,也包括它们的体液和内部器官。如果你去过血腥的犯罪现场,你就一定会同意,这并不是新卢德分子在表达对技术异化的不安,而是精神变态者在施虐,是他/她在幻想肢解真正的人。对于这一猜测,我们有一个强烈的论据:仿生人们唯一未被破坏的部位是它们的头部,而这正是仿生人和人类区别最大的地方……
「本尼,你在看什么?」
我把目光从车窗上的增强视域投影上收了回来,「仿生人案件罪犯的心理侧写。」
「哦?」佩德罗意兴盎然地盯着我,「有新的想法?」
「那个连续虐杀仿生人的人,除了把他推定为精神病态者之外,其实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我说,「也许他只是想向这个世界发送一条信息:人类已经完成了上帝造人的大部分工作,不要再妄图制造灵魂。所以他毁坏了其他肢体却留下了完整的头部,那个在笛卡尔的假想中灵魂栖居的地方,上帝的作坊。」
「有趣的假设。」佩德罗拍了拍我的肩膀,「你瞧,这就是泰德取代不了我们的原因。」
泰德,那个身处匡提科(联邦调查局总部所在地)的超级人工智能。联邦调查局相信深度学习的力量。通过对海马体神经信号整合以及长期记忆生成机制的研究,科学家们搭建起泰德卷积神经网络的初步层级结构。之后便是一遍又一遍地训练:罪犯的侵入式脑成像地图、fMRI(指功能性磁共振成像) 数据,他们的犯罪记录、家庭背景、学习经历、生活习惯、网上言论,等等。你能想象得到的一个人能制造出的所有结构化数据,都被一股脑儿地灌入泰德那深不见底的卷积层、RNN(指循环神经网络) 层和全连接层中。泰德用浩如烟海的数据建立了上百个典型犯罪人格模型,再以模型去拟合特定罪犯的行为,通过预测结果与实际行为的反馈迭代过程,它会把犯罪人格模型修剪得愈加复杂精致,直到最大化的拟合——这就是行为科学部的天才们在做的事情。他们让人工智能去扮演那些游荡在美国领土上的连环杀手,让它来告诉他们,新的罪恶将于何时、何地、以何种形式发生。
所以佩德罗和我从来就不喜欢泰德。从本质上来说,泰德是罪犯的集合体,一个终极恶棍,对它的命名说明了设计者有这样的自觉(泰德的名字来源于泰德·邦迪,是美国历史上著名的连环杀手。据估计,他曾杀害二十六到一百人不等,因在狱中协助警方分析另一起连环杀人案而被影片《沉默的羔羊》设定为人物原型之一。)
而泰德的成功似乎也暗示着,越是优秀的犯罪打击者,就越是接近那条分割正义与邪恶的红线——如果那条红线存在的话。
「泰德可以取代任何人。」我看向自己的搭档,「在时代洪流面前,我们也只是螳臂当车罢了。」
佩德罗挑了挑眉毛,没有说话。车厢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凝重。我半张着嘴,在车窗的倒影里,七彩的霓虹滑入我的口中。
「话说回来,」我说,「从什么时候开始,你要亲自送我回家了?」
「还不是因为你刚才喝了酒嘛。」
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佩德罗,「不是因为我的后遗症?」
「狗屁。」中年男人紧着脸,「你他妈好得跟刚从娘胎里蹦出来一样。」
我哼了一声,「借你吉言。」
佩德罗的目光在我脸上定了一秒钟,然后溜开。我们在嗡嗡的电动机噪声中行进,穿过这座城市的灯光与灯光后更深邃的黑暗。
几分钟后,我到了那个被我称作家的地方。
家。
「家」这个概念离我已经很远了。我在一个破败城市的破败街区中长大,那里是失败者们的避难所。我的父母也许爱过彼此,但在习得性无助渐渐吞噬了他们之后,爱变成了一道伤疤。我,治愈无望的炎症,像海绵一样吸纳了他们全部的失意与愤怒。在与父母彻底断绝联系以前,我过了十六年这样的日子。我想,如果不是父亲做纸质旧书的生意,如果不是我恰巧对字母的排列组合着迷,我会和街区的其他小孩儿一样,过早地沉溺在虚拟的色情与暴力之中,并且最终混淆真实与虚拟的边界,滑入犯罪的渊薮。考上大学之后,我本可以彻底摆脱与旧日的联系,究竟是什么促使我成为警察、心理侧写师,再到如今的联邦调查局特工,我已回想不起来。有太多东西遗失在那一枪之后——我感谢那一枪,它让我感到轻松。
它能让我专注于眼前的事务。
「松果体。」我自语道。
艾芙琳转头看我,额角的光圈闪烁,「亲爱的,你说什么?」
「松果体,人类大脑中的一种结构,笛卡尔认为人的灵魂栖居于此。」我看着它那双足以乱真的眼睛,「斯宾诺莎在很大程度上继承了笛卡尔的衣钵,但不包括他的二元论。斯宾诺莎认为世界是一个统一的实体,所有存在的事物都是这一实体展现的不同『样态』。在这个一元的世界观里,灵魂与肉体的分立是没有逻辑意义的……」
「亲爱的,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艾芙琳的手在我的胸口游走,恰到好处的温度与质感,性感撩人的声线。然而在一个又一个这样的夜晚,我的心里并没有勃起过对它的情欲。我隐约记得,在中枪前我是个欲望炙热的人;但是现在,我需要的不再是排山倒海的快感,而是细水长流的陪伴,或者说,需要用一些东西来填满时间的连续统。我并不感到悲哀,一个无法满足自己欲望的人才会悲哀——而我没有欲望。
——灵魂与肉体的分立没有意义。是我的统一性拒绝了艾芙琳宜人的肉体。此刻,这具肉体正在轻咬我的耳垂,亲吻我的脸颊。它的使命就是激起人的欲望,满足人的欲望,它会因此得到奖励,就像多巴胺对人类大脑做的那样。
「人类总是想证明灵魂的独特性和神圣性,但我很怀疑他们能不能如愿。」我轻轻地推开艾芙琳,「科研人员在使用深度学习的方法赋予人工智能知识和记忆,而知识和记忆又是人格的基础……我想,如果上帝真的是大脑的设计师,他也会遵循这样的思路。在一遍又一遍的输出与反馈中修饰神经元突触,使它们形成近似于逻辑单元的功能簇,再进一步聚合成更大的处理模块。和使用深度学习构建起来的人工智能一样,人的大脑并没有一个『主进程』,它只是不同模块的交流与整合。造物主的思路总是相似的,我想如果有一天我们对大脑的认识更加深入,我们会发现大脑也同样会拥有硬件层、感知层和规划层这样的层级结构……」
「亲爱的,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仿生人如蟒蛇般盘绞在我身体之上,「还是让我们——」
视野忽然一片血红,是联邦调查局的紧急任务推送。我挺身而起,将堕落的诱惑甩在一边。
「抱歉打搅你的春宵一刻,本尼。」佩德罗说。
「别拐弯抹角。」我一边穿衣服,一边说,「什么活儿?」
佩德罗在通信链路的另一端深吸了一口气,「汉尼拔。我们要去追踪汉尼拔。」
「没错,那帮蠢货让汉尼拔跑掉了。」
这是我到达分部时听到的第一句话。说话者是里德·斯科特,我们的顶头上司。虽然他语调平静,你仍能感觉到冰冷的怒意,这怒意让向来嘈杂的会议室鸦雀无声,那些吊着黑眼圈的探员和技术支持人员,连个呵欠都不敢打。此时房间里没有被斯科特的愤怒感染的大概只剩下那些在探员们四周叉手而立的仿生人警员了,它们额角的光圈整齐划一地闪烁着,显示出算法对人类情感的一贯漠然。我挑了一个离仿生人稍远的位置,拉出椅子,坐了下来。
「什么情况?」我低声问佩德罗。
佩德罗偏过头,「人在从国王郡监狱转出的路上跑了。我把任务简报推送给你。」
草草地浏览了一番简报后,我瞥了一眼身后的漠然面孔,吞下一口唾沫,「仿生人攻击了,嗯,押送的警员?」
佩德罗耸了耸肩,「看来计划要延后了。」
计划……是啊,计划。联邦政府正在用仿生人取代大多数的执法人员,因为它们任劳任怨、聪明强壮,因为它们不会质疑上级的命令,也不会要求自己的 401K(退休计划是美国私人企业为雇员提供的一种退休福利。)——在经济考量胜过一切的年代,我想就算偶尔有意外发生,佩德罗的预言也不可能应验。
「……有必要提醒在座的各位,」斯科特双手撑在会议桌上,肩胛骨高高地耸起,「你们要追捕的是一名非常危险的犯人,这个人不是天才的罪犯,而是一个具有犯罪人格的天才。」
我们都明白斯科特说的绝非是绕口令。作为泰德的总设计师,德米特里·布尔加科夫配得上天才之名。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引诱着他放弃大好前程,走上了犯罪之路,但和他从事的所有创造性工作一样,他显然精于此道。要简短地形容他的罪行并不容易,如果没有流行文化对刑事侦缉领域的反哺,我们也许还在干巴巴地称他为「取脑者」,但联邦调查局还有一个更加诗意,也更加易于记忆的备选方案——
汉尼拔。
「其实他们还是有区别的。」德米特里·布尔加科夫刚刚落网时,佩德罗对我说,「影视剧里的汉尼拔吃脑子,这家伙取脑子。至于他拿别人的脑子干什么,谁他妈也不知道。」
没有人介意这个细微的差别。一个高智商的罪犯,他英俊、优雅,有欧陆背景,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里成就斐然,再加上一点点儿卓尔不群的爱好——这个来自神秘古代世界的名字简直就是为他量身打造。
「所以,我们现在有一份相当于什么也没说的简报。」终于有人鼓起勇气发言,「我们不知道他是怎么让押送车辆偏离路线,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让仿生警员发疯,更不知道他是怎么躲过监控潜伏起来——头儿,我们总得知道点儿什么吧?」
「这就是你们的工作。」斯科特扫视全场,目光里是冰冷的火,「抓住这个狗娘养的,审问他——必要时我允许你们把他的脑袋撬开——搞清楚他是怎么做到的,好让愚蠢的西雅图警方不再捅一样的娄子。还有什么问题吗?」
会议室再次沉寂。接下来是任务分派,每个人都在增强视域里收到了自己那部分任务的详细说明与相应授权。分派依据是统合型 A.I.复杂的算法,一张把所有你能想到的涉及犯罪与打击犯罪的变量,以及所有变量之间互动关系囊括在其中的计算之网。没有人提出异议。在统合型 A.I.刚刚被引入西雅图警署和联邦调查局时,这一系统受到了不少非议,而所有非议总结起来无非两条:一是对人类尊严的洁癖,二是对人造智慧的怀疑。很快,统合型 A.I.便用破案率证明了,比起人类可笑的自尊心,比起人类在官僚制度和人际摩擦中的效率浪费,人工智能造成的那一点点儿异物感简直不值一提。
佩德罗用手指轻点我的肩膀,「老兄,你收到任务分派了吗?」
我摇了摇头。
「遗憾。」佩德罗咧着嘴角,「看来仁慈的主终于让我们远离了一次罪恶。」
「上帝可没那么好心。」我说,「别急着下结论。」
「你们,」斯科特的目光落到我和佩德罗身上,「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佩德罗愣了一下,接着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老兄,这次又让你说对了。看来你的确了解上帝。」
这座水渍斑斑的古老城市时刻弥漫着灰蒙蒙的雾气。它那曾经引以为傲的巨大摩天轮如今有五分之一浸泡在海水中,业已停转;它那不眠的太空针塔被置于避震服务器之上,孑立在模糊的天幕中,而塔周围的摩天大楼已经被一座接一座地定向爆破,取而代之的是更稳定、更耐久、更低矮,也更千篇一律的包豪斯式建筑。
A.I.革命之后,这座城市曾经迎来短暂的繁荣,工厂日夜不休,用机器制造机器,以算法设计算法。人们创造、消费、继续创造。不到十年的时间,智能机器就像福特 T 型车一样走进了千家万户。此时人们终于放慢脚步,如开疆拓土后的罗马公民,心安理得地享受机器奴隶的服务,直到科技红利不再,人们才发现自己已在不知不觉间被「奴隶」挤到了经济体系的边缘。尽管用政客的话讲,人类的总体福利毫无疑问地提升了,但除了抽象的总体福利,人类还需要在个体层面上的自我实现——所以在西雅图,你能领略到奢靡繁复后又趋向空灵缥缈的艺术风潮,这体现在街头涂鸦和数字广告牌上;你也能看到那些搭了又拆、拆了又搭的建筑废墟,我们以此来创造 GDP;要是你不介意价格,分子海鲜料理和苹果烈酒一定会让你飘飘欲仙……而如果你有勇气更加深入这座城市,你会发现,普通家庭和街上人与智能机器的各安其位只是表象。仿生人性爱服务在成人世界是被默许的,而暴力行为则蛰伏在法律的灰色地带。花上几个信用点,你就能观看一场血肉横飞的仿生人角斗,或者在不破坏基本功能的前提下亲手对仿生人施虐——人类总是在无意识中为万物排序,而在面对比自己「低等」的造物时,他们会展现出人性中最恶劣的一面。暴力成了这座城市的基调,对暴力的接受渗透到人们的内心之中,最终,用政客的话讲,暴力「毫无疑问」地将人们反噬。
——林立的帮派和居高不下的犯罪率就是明证。
我就在这样一座城市里追踪着一名危险的罪犯,这是斯科特私下交给我和佩德罗的特殊任务。他同时向我们保证,必要时,我们俩可以调动分部的全部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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